导读:“寓雄奇于淡远之中”,曾国藩的这句名言,或许就是这个家族的奥秘。
对很多人而言,周馥,也许是个陌生的名字。其实,他是李鸿章最为倚重的心腹铁幕,又是袁世凯最贴心的儿女亲家,还是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更是洋务运动的主要推动者和实际操盘人。
自周馥投奔李鸿章后,他的家族从安徽东至偏僻的纸坑山忽忽崛起。
20世纪上半期,周家以天津、上海为基地,形成了庞大的官商型实业家族。到了20世纪下半叶,这个家族又以北京为中心,进而走向海外,形成了一个文理并重、中西交汇、百花齐放式的学术大家族,其杰出人物之众多,足以办出一所一流大学。
“富不过三代”,周馥家族却打破了常规,延绵百余年而繁盛不衰。“寓雄奇于淡远之中”,曾国藩的这句名言,或许就是这个家族的奥秘。
一个家族能办一所大学
周馥家族学术人才之众,所涉领域之广,足以兴办一所一流大学。
纵观中国近代名门望族,学术人才最盛的,唯有周馥家族。
周馥(1837-1921),字玉山,安徽东至人,是追随李鸿章40多年的晚清名臣,一生最大贡献是协办洋务,建树之丰,无人能匹。
集官宦、工商为一体的周馥家族早年就名满天下。20世纪下半叶至今,这个家族突然从官宦、工商转向文化学术领域,或文教,或科技,或国内,或海外,逐渐形成一个庞大的学术家族。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周馥长子周学海,就是很有声望的医学家;在周学海的5个儿子中,长子周今觉是著名数学家和邮票大王;三子周叔弢知名度最高,既是著名实业家,又是一代藏书大家,曾任全国政协副主任。
周馥的四子周学熙则是大名鼎鼎的北方民族工业奠基人。周学熙的长子周志辅,集实业家和收藏大家于一身,人称戏单大王;三子周叔迦,现代著名佛学家,历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教授,中国佛学院院长等职。
周馥家族的第四代,更在中国文化学术界人才蔚起,大放异彩。
周今觉的长子周震良,既是收藏家,又是山东工学院电机系教授;次子周熙良是著名文学翻译家、上海华东师大外语系主任,一生著作良多;三子周炜良,是世界级的杰出数学家。
周叔弢10个子女,有8人是高等学府的知名教授。除长子周一良外,次子周珏良是著名翻译家,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三子周艮良是建筑设计专家;四子周杲良是美国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神经学系教授;五子周以良是东北林业大学植物研究所所长,国家森林植物学学术带头人;六子周治良,曾任北京亚运会工程总建筑师;七子周景良,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员,曾任北京地质学会分析测试委员会主任;次女周与良是南开大学生物系教授,微生物学家(丈夫为著名诗人穆旦)。 周叔迦的长子周绍良,著名红学家、敦煌学家、文物收藏和鉴定家,号称古墨大王,一生笔耕不辍,论著达二十多部。
而这并非周馥家族优秀人才的全部。仅良字辈的周家人才,就还有周榘良、周骏良、周骥良、周秉良、周禹良等。这个家族人才之众,涉及领域之广,至今没有任何家族可与其比肩。难怪有人赞叹,周馥家族的人才,足以办出一所一流大学。
熠熠生辉的双子星座
高悬学术天空的璀璨双子星座,分别就是史学大师周一良和数学大师周炜良。
在周馥家族群星璀璨的学术天空,有两颗耀眼的明星高悬天际。他们一东一西,一文一理,遥遥相对,各具辉光,如同双子星座,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分别就是史学大师周一良和数学大师周炜良。
周一良作为当代中国学术界著名的史学家,幼时打下深厚国学功底,后又接受新式教育,先后就读于燕京大学、清华大学,留学日本和美国,精通多门外语。他在魏晋南北朝史、世界通史、日本史、亚洲史、敦煌学等学术领域颇多创获,长期执教北大,是中国史学界的泰山北斗。他的《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世界通史》(与吴于廑合编),亦是研究中国古代史和世界史的必读著作。
国学大师傅斯年领导的史语所,曾是研究中国历史语言学的最高权威机构。抗战结束后史语所扩充新鲜血液,远在美国的赵元任致函傅斯年说:“史语所要newblood,周一良是第一个要紧的人,万万不可放去。”这位20世纪中国最杰出的语言学家,曾经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一起成为清华国学研究院著名的四大导师,他对周一良的推许,并非常人可得。
上个世纪40年代,在胡适、傅斯年、赵元任、杨联升等大师及多位海外史学家的信札中,也经常可见对周一良的称赞之语。
刚刚去世的季羡林曾这样回忆周一良:“中年后他专治魏晋南北朝史,旁及敦煌文献,佛教研究,多所创获,巍然大师,海内无出其右者”。季羡林还引用国学大师汤用彤的评价:“周一良的文章,有点像陈寅恪先生”。
事实上,周一良也的确被公认为陈寅恪的衣钵传承人。作为上个世纪中国学术界的领袖人物,陈寅恪曾以“富而好学”四字相勉,对周一良寄下厚望。
而在国际数学界,比周一良长两岁的周炜良,其名字亦如雷贯耳。
2000年10月,代数几何与代数拓扑国际学术会议在南开大学召开。江泽民在会见中外著名数字家时,美籍华裔数学家、中科院外籍院士陈省身教授就向江泽民介绍说,此次会议就是为了纪念两位已故著名华裔数学家——周炜良和陈国才。
上世纪80年代初,已获得美国科学奖的陈省身教授回国讲学,向华罗庚、吴文俊等极力推荐周炜良,并介绍他的数学成就。中国科学院决定:委托北京大学、华中理工学院联名发函美国,邀请周炜良回国讲学。当时周炜良有病在身,未能成行。
周炜良是20世纪杰出的华裔数学家。他在德国留学期间,与同在汉堡留学的陈省身同住一间宿舍,终生结下深厚友谊。1936年,周炜良获莱比锡大学数学博士学位。陈省身在《数学人生》中回忆:周炜良博士论文的内容,后来在代数几何中称为“周氏坐标”,是一项重要的成果。
周炜良把毕生精力奉献给代数几何的研究,成为20世纪代数几何学领域的领袖人物之一。翻开日本《岩波数学辞典》,就会见到“周定理”、“周—小平定理”、“周坐标”、“周簇”、“周环”等以周炜良命名的定理、定义与方法。回顾20世纪数学的历史,能在世界数学史上留下痕迹的华人数学家并不多,周炜良是其中杰出的一位。在华人数学家中,周炜良的名气不算最大,但他的贡献肯定是最大的数人之一。
周一良、周炜良为代表的学术大家族,从显赫的官宦、工商家族转型而来。回望这个显赫家族百年繁盛的脉络,追根溯源,还得从创始人周馥说起。
百年望族的开山之祖
从一介穷儒到封疆大吏,周馥追随李鸿章40载开启官宦世家,晚年又向工商领域成功迈进。
1901年秋,在保定的直隶藩司周馥突接“相国病危,嘱速入京”的急电,遂马不停蹄地赶至京郊贤良寺探望恩主李鸿章。他心中明白,这一面,即是永别。
贤良寺内灵堂已设,身着殓衣的李鸿章唯存一息,弥留之际兀自圆瞪双眼,似有未完心愿,却又无法言语。 周馥念及自太平军起事后追随李鸿章40载,从一介穷儒到官居要职,蒙受李鸿章恩泽无数。协助恩主与八国联军议和,周旋于各国使节之间亦一年有余,如今恩主被俄使以《中俄密约》逼至病榻垂危,雄才伟略已回天乏术。 周馥心中大悲,恸哭道:“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经手未了事,我辈可以办了,请放心去罢。”李鸿章闻言,这才落下泪来。周馥立即伸手为其拭泪,又边哭边好言安抚,李鸿章才瞑目气绝。
随后,周馥前往俄使瓦德西处讲述恩主遗愿,竟动之以情地达成了保慈禧、光绪两宫回鸾的议和。
初识李鸿章那年,周馥因战乱在安庆避祸。闻李鸿章随曾国藩在此组建淮军,靠摆卦摊儿、代人写信谋生的周馥略施巧计,去军营外为士兵免费代笔。此事很快引起了李鸿章的注意。就这样,周馥凭着一手好字和一笔好文,赢得了李鸿章的赏识。
自此随李鸿章踏上仕途的周馥,先后任职巡抚大营总文案、四川布政使、直隶布政使、山东巡抚、署直隶总督、两江总督、两广总督等大官。
李鸿章曾向友人言:“吾推毂天下贤才,独周君相从久,功最高。”周馥在协助李鸿章督办洋务事业时建树卓著,令李鸿章给出“创立海军、自东三省、山东诸要塞,皆用西法制造机器、输电、路矿万端并举,尤加意陆军学校,北洋称盛一时,赞画为多”的至高评价。
李鸿章离世后,由其生前向朝廷力荐的袁世凯接任北洋大臣,成为疆臣首领。周馥与袁世凯同为李鸿章幕僚,二人素来惺惺相惜,交情不浅。周馥将三女周瑞珠嫁与袁世凯八子袁克轸为妻,攀了儿女亲家的两大家族实力更显雄厚。时任山东巡抚的周馥干脆合力袁世凯向朝廷请奏,开设济南商埠以广利源。
开启官宦世家的周氏先祖,自此向工商领域迈进,打开了由官而商的世家新格局。
实业巨子传承文脉
实业巨子周学熙自官而商,创办的民族实业推动了整个国民经济的持续发展,并以古籍、金石收藏为好,将家族文脉代代相传。
1910年2月,周学熙主持的京师自来水工程全部竣工,北京从此用上了自来水。此后半个多世纪,该工程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这就是周学熙创办民族工商业的一个范例。
当年,清政府被迫签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致使年轻有为的周学熙放弃科考投身实业,这个想法得到父亲周馥的大力支持。周学熙顺利进入河北开平矿务局,聪慧精干让他第二年就升任了总办。
周学熙凭借其官宦家庭的背景和个人的艰苦创业,开始实现他“实业救国”的梦想。他以天津为基地,营建起一个庞大的“周氏企业集团”,他创办的企业有唐山启新洋灰公司、滦州矿务公司、京师自来水公司、中国实业银行、华新纺织公司、耀华玻璃公司等。作为北方工业巨子,周学熙的企业集团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工业的产业格局,逐渐形成了中国南北两个经济重镇:上海和天津。
中国的近代工业素有“南张北周”的说法。“南张”,指的是功盖东南的状元实业家张謇;“北周”,指的就是华北新式工商业的开拓者周学熙。张謇和周学熙虽然在创办实业上名声相当,南北辉映,但两个家族的命运却截然不同。张謇的后人,影响日渐式微,风光不再。而周学熙之后,周馥家族人才辈出,风光长达百年之久。
以官宦而兴实业,以实业而传文脉,周学熙作为周馥最有出息的儿子,在这个家族从官宦、工商转向文化学术的过程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枢纽作用。
周学熙创办山东大学,率先推行先进的教育思想。1898年5月22日,根据康有为的上奏,光绪帝发布谕令,命全国书院改为“兼习中学西学之学校”。至于怎样改,改了以后如何办理,却没有可供操作的具体方法。1901年,周学熙出任山东大学堂校长时,按照“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教育方针,订立《山东大学堂章程》。周学熙编印的《中学正宗》一书,内选“四书五经”,以正“中学根本”。又主持编辑《西学要领》,内容包括西洋名人格言和自然科学知识,对创办新式学堂起到了模范指导作用。
1908年,周学熙获得了至爱的南宋孝宗年间的坊刻本《杜陵诗史》,他以红木匣子精心收藏,并在匣子上刻下得到本书的经过和考证心得。这本令学界震惊和欣喜的珍贵资料,是汇集了宋代七十余人注释和评语的宋版宋印,既是藏书家心中的极品,又是孤本,几乎“价值连城”。最后此书成了苏州市图书馆的镇馆之宝。
收藏古书,是周学熙培植文化情趣、传承家族文脉的特殊方式。作为文化学术家族,周馥家族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收藏家众多,且世代相传,成为近代文化史上一道奇异的风景。周叔弢早年跟随周学熙打理家族企业,然后自商而官,最终以大藏书家闻名天下,不能不说是受此家风的薰染。
一如周馥晚年写家训和诗文告诫晚辈一样,晚年的周学熙亦归隐北戴河趣园,吟诗作文留下大量诗作,并将诗稿“付儿辈笔录存之”,以便常读常警示。他在《示儿最后语》中写道:“先公笃信程朱学,孝儿传家忠厚存。门祚兴衰原有自,愿儿诗礼教诸孙”。这个声望远播的民族实业家将从父亲周馥处一脉传承的优良家训再次提升,并身教言传,予后世子孙以无尽鼓舞与深刻启发。
低调中延续蓬勃生机
低调的家族品行尽管让周家人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却真正实现了“家学渊源”“代有人出”的传统理想。
周馥家族第一代人做官,第二代人经商,第三代人经商兼做学问,第四、五代人多是大学问家,真正实现了“家学渊源”“代有人出”的传统理想。
时至今日,周馥家族已彻底蜕变为文化学术世家。时局几经变迁,这个家族非但没有被淘汰,反而枝繁叶茂,继续焕发着勃勃生机。
这个家族的雄奇是罕见的,官宦、实业、学术,皆臻极致,三位一体,相得益彰。这个家族的淡远更是超出凡响,不事张扬,低调为人,潜心问学,勤俭持家,在不声不响中积聚起一种传诸久远的巨大能量。
他们的开山始祖周馥,做李鸿章属僚40年,办事竭尽所能,深得器重,却从来不提任何要求,回报一纸知遇之恩的,唯有拳拳忠主之心。就算以封疆大吏之美誉名垂青史,却谦逊低调到连毕生功绩显赫都难为世人熟知。
在学术界备受推崇的周一良身上,祖辈谦逊低调、勤俭好学的影子依然清晰可见。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尚小明在回忆起周一良为其博士论文《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写序时告诉记者,在他的印象中,周老是个“谦虚和善、治学严谨”的人。
1998年,80多岁高龄的周一良应邀为尚小明的博士论文写序,直到1999年1月才完成。因晚年所患的帕金森症异常严重,右手已抖得无法写字,唯一办法就是由周一良口述,再由尚小明录音。严谨的治学态度令周一良非常注重细节,最后尚小明将录音整理后打印成大字号稿,周一良亲自用左手进行修改,这才完成了序言。
1998年,周一良的《毕竟是书生》出版,向世人昭告其剥去浮华的书生笃实本色。这个笃实本色,就来自父亲周叔弢多年前相赠的“人能笃实,自有辉光”。
记者在采访过程中,特意造访天津睦南道周叔弢故居。两层高的小楼在名人故居群中显得并不起眼,若不是紧闭的红漆铁门旁有“周叔弢故居”的烫金指示牌,恐怕极易被行人忽略而过。睦南道友谊里社区居委会的周主任告诉记者,其故居现居者是周家后人,由于生活深入简出,也并不清楚他是否是周叔弢的嫡亲。
然而,周家后人尽管低调得近乎过着“隐士”生活,现今第五代启字辈中亦不乏优秀人才。周启成是浙江大学的古典文学专家。周启乾是天津社会科学院的日本史专家。周启鸣是香港浸会大学地理系教授。周启登是后起的文学翻译家。为先父周一良做悼文的周启博是著名的教育家。1963年考入清华大学数力系,1978年回清华读研究生,后又留校当助教,现居美国。
中国历史上,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比比皆是,书香门第绵延数代的也屡见不鲜。权力、金钱的嬗递往往凭借无据,而德行、文化的传承才是历久弥新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