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学渊先后娶了两任夫人,先娶南陵徐氏,再娶北通州张氏。张氏为清末重臣张翼之女。周学渊三子为明藩、明煌和明钧,两女为艾铨和铨庵。其中,张氏所生为明钧及两个女儿,铨庵为次女,1910年生于青岛,原名杏铨,1920年随父亲到天津。周铨庵幼年丧母(周铨庵为张氏所生),又因姐姐早逝,父亲很为她担心,便把她送到舅舅张叔诚家里寄养,直到1938年,始令其回家承欢膝下。
天津的小程砚秋
1929年8月10日,《北洋画报》二版刊登了一张周铨庵的小照,附文称:“女士皖南人,名士周立之先生之女公子,前财政总长周学熙之女侄也。曾肄业于中西女学,善交际,喜跳舞,常出入于各交际娱乐场所。人以其貌似名伶程砚秋,均以程砚秋呼之。”
周铨庵痴迷于京剧,主要受三个人的影响。一是舅父张叔诚(1898-1995)。张叔诚为前清大臣张翼之子,著名实业家、收藏家,天津博物馆镇馆之宝宋代范宽《雪景寒林图》即由其捐赠。张叔诚在北京、天津两地均有家,时常往来于京津之间。张叔诚雅号国剧,并经常与光绪帝的胞弟、宣统帝的叔父载涛一起切磋技艺。受张叔诚的影响,张的女儿张茂滢和周铨庵等人也经常跟着一起唱戏,由爱好到模拟学唱,渐渐入门。
对周铨庵学戏影响最大的另外两个人是赵少曾兄妹。周家与赵家谊属表亲,周铨庵是少曾兄妹的侄辈,又与赵妹同庚,铨庵学唱青衣,赵妹学唱老生,常唱对戏,成为赵家的常客。而赵家备有文武场面,来往的人多系京剧爱好者、票友、内行。又因当时天津的票房不收女社员,赵家成了很多女票友唱戏的一个“沙龙”,经常在这里清唱、过排。
寄居舅父家的周铨庵,在天津中西女中读书。读书之余,她也像其他天津大家的小姐一样学钢琴、练跳舞,出入利顺德、西湖饭店等当时天津的社交娱乐场所,并受其父亲及舅父影响,雅好古典诗词。或许与幼年丧母、寄人篱下的生活经历有关,周铨庵内心敏感、细腻,偏爱悲情戏与做工戏,对程砚秋的《春闺梦》、《荒山泪》等戏尤为欣赏,也喜欢荀慧生的《铁弓缘》、《花田错》等做工戏。对尚小云的戏则不大喜欢,喜细腻不爱粗犷,爱委婉不要刚强,这也为她日后转学昆曲打下了基础。
由爱好京剧到学唱昆剧,周铨庵的转型源于一次偶然。“七七事变”后,天津租界成了京津两地的避风港,昆曲大家韩世昌组织的昆曲班,当时在天祥市场四楼的小广寒演出,虽然有韩世昌、白云生、侯永奎等昆曲大家叫座,但观者寥寥。除了寓居天津的一些昆曲爱好者外,多为被请去专为捧场的人们。那些常去赵家清唱、过排的剧友,都被请到小广寒去听昆曲,周铨庵也在其中。连着听了几场昆曲,对照着唱词,边看边琢磨,一下子被细腻感人、声情并茂的昆曲迷住了,加之又有古典诗词的底子,又受父亲、舅父等人的影响,从此转入昆曲学习。周铨庵生前曾不止一次地说:“我在昆曲上有这么点点成就,完全是曲会和曲社培养出来的。”“曲会”即民国时天津的辛巳曲会,曲社则是1949年活跃于北京的昆曲研习社。
民国初年,天津最早的昆曲社“同咏社”,是袁寒云(袁世凯次子)组织的,后因袁寒云去世,活动日少,渐趋衰落。袁二公子去世十年后的1941年,天津又出现了一家辛巳曲会,会址设于李蓬珂宅。周铨庵作为发起人之一,每周三次参加拍曲活动。而这个时候,周铨庵也回到家中,在父亲周学渊的指点和支持下,请了天津名笛师徐惠如到家中拍曲,开始学的是《夜奔》、《打子》、《弹词》。
抗战胜利后,唐山开滦俱乐部昆曲组一部分曲友调入天津,与辛巳曲社合并,在开滦矿务局大楼后院(即后来的市委大院)小剧场过排、演出。在曲友的帮助和指点下,周铨庵学曲日益精进,不仅扮相华贵,举止文静,台风典雅,声韵准确,更兼其能体会唱词中的古典意境,被曲友们推荐饰演《长生殿·小宴》中的杨玉环。谈起这次首次登台的经历,周铨庵曾说:“我扮好杨玉环站在帘后准备上场,突然心里一阵害怕,向正站在身旁的许弢要求换人。这时已该我上场了,许弢腔也不搭,却用手从我背后往前一推,把我推上场去。上了场,灯光刺眼,远处黑乎乎一片,也就豁出去了!”
首次登台后,周铨庵一发不可收拾。因与云吟国剧社的杨慕兰(即近云馆主)是姑嫂关系,周铨庵常在大轴前客串一折昆曲,姑嫂两人混搭演出,如演《游园》,杨慕兰饰杜丽娘,周铨庵饰春香,一个用京剧韵白,一个用昆曲韵白,堪称绝配。
难写芳菲绝世愁
俞平伯曾为《曲社社友袁敏宣、周铨庵属题其〈还魂记〉剧照漫拈二绝句》,诗云:“长安歌舞集群仙,幻出衣香和鬓影,建国欣逢第十年。俏书生倚画婵娟。明贤爨本漫云修,难写芳菲绝世愁。自是兰琼宜并秀,不因人远闲风流。”
袁敏宣是当时曲社的“第一嗓子”,唱念俱佳,经常与周铨庵搭档。如袁敏宣演唐明皇,周铨庵则杨贵妃,据张允和《昆曲日记》记:“杨贵妃是周铨庵,扮相好,做工好,唱时能够低声,说的嗓子听得出沙音。”1956年,北京昆曲研习社成立,俞平伯为社委主任,张允和、袁敏宣、周铨庵等人均为社委。
1953年,周铨庵与精通音乐史论的谢锡恩结婚,并定居北京,家在北京张自忠路21号。谢锡恩精通中外音乐史与理论,擅长拉小提琴,经常把昆曲曲谱翻译成简谱,并为夫人等伴奏。而关于周铨庵以前的婚姻情况,除了1929年的《北洋画报》上曾提及“与比利时使馆翻译岳君交颇善,闻或将结白首之盟云”的这个消息,其余不详。
20世纪80年代,在张自忠路21号家中,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情景:身材高大的谢锡恩坐在破旧的大藤椅里,下面还放一个低矮的小板凳垫脚,他总是将身子伏得很低,写作时肩膀经常有节奏地颤一下。周铨庵带着学生在旁边拍曲时,老人从不理会。待学过了一段后,周铨庵要谢锡恩为学员们弹奏钢琴,修长枯瘦的双手轻轻打开黑色钢琴,流畅的旋律从指尖泄出,气度闲雅,神态安详,完全不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北京昆曲社最为人称道的一次活动,是1960年在颐和园举行的游湖曲会。由张允和和周铨庵两位曲家发起,择定农历七月十四那个星期日上午九点,到颐和园内知春亭集合,预订并包租两条游船,每船坐十六七人,请笛师徐振民和李金寿分司伴奏之任。
张允和带一条船,周铨庵带另一条船。每人至少唱五支曲子,兴致高的多多益善。考虑到笛师不可太累,每隔一个时段休息一回,大家可以随意闲谈,海吹神聊。舱里备有桌椅、茶水,只是当时尚无电机设备,须由船夫摇橹撑篙,行驶缓慢,这正好适应游湖唱曲的情态。因正处于困难时期,每人从家里自带午餐。是日,直到晚间8点多钟,众人方才尽兴,曲终人散,谁也想不到这样的雅集此后再也没有了。
1961年,周铨庵应天津戏曲学校之邀,任昆曲教师,但她不愿脱离北京昆曲研习社,遂以代课的名义,每周三次往来于京津之间,直到1963年辞去代课职务。十年动乱期间,周铨庵受到冲击,在街道工厂参加劳动。饶是如此,依然没有改变周铨庵对昆曲的爱好,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自己轻声拍曲。隐隐听上去,有一股古旧的腔调和淡淡的忧伤。
周铨庵(左)和袁敏宣(右)合演昆曲《金雀记·乔醋》。
张允和与周铨庵示范《牡丹亭·游园》身段,时为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