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对高祖周馥的最初印象,是家中有一不大的房间用作“祖先堂”,内中悬挂周馥夫妇及曾祖周学海夫妇的照片,并置一香案,摆放香炉、蜡烛,每逢年节上供祭祖,家中人依长幼之序叩头后,再将所供菜肴撤下,以供食用。及年龄稍长,才知道周馥是李鸿章的重要幕僚,是封建社会末期统治营垒中的一员,对其事功并无更多了解。近年,通过周馥晚年所撰《负暄闲语》,对其一生始有较全面的认识。
周馥(1837—1921),字玉山,安徽建德(今东至县)人,晚清李鸿章淮系集团的重要成员。在十九世纪最后的近三十年中,李鸿章(1823—1901)作为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事务大臣,以天津为据点,编练新式军队,引进和推广西方先进的生产技术,兴办学校培养人才,使天津得风气之先,成为推动近代化进程的一块试验田。其间,周馥先后会办海防支应局,署永定河道,任津海关道、直隶按察使等职,协助李治理水患,对外交涉,经理北洋军务,创办新式学堂,又会办天津机器月,襄办电担局和修筑铁路,推进天津城市建设,是李鸿章在封建社会末期推行“新政”的得力助手。对此,《清史稿》概括称:“鸿章之督畿辅也,先后垂三十年。创立海军,自东三省、山东诸要塞,皆属焉。用西法制造械器、轮电、路矿,万端并举,尤加意海陆军学校。北洋新政,称盛一时,馥赞画为多。”(《列传》二百三十六)李逝世后,周馥护理直督兼北洋大臣,后又相继担任山东巡抚、两江与两广总督,在各地为整顿经济秩序,挽救民族利益作出了一定贡献。
周馥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引退后,为了训诫诸孙,略仿北齐颜之推所撰《颜氏家训》,撰有《负暄闲语》二卷,凡六万言。顾名思义,这正是古稀老人在温煦阳光下向晚辈述说的往事,但其意义又不止于此,可以视为他立身处世与丰富人生经验的总结。该书计分为读书、体道、崇儒、处事、待人、治家、葆生、延师、婚娶、卜葬、祖训、鬼神,共十二部分,在叙述生平经历、阐发个人见解的同时,又收载前贤的相关语录以教育后代,充分反映了他的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和对各种事物的看法。
周馥身处中国长期封建社会的末期,所受时代的局限不可避免。时值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激烈碰撞,正向近代社会转型的过程当中。周馥在坚守儒家思想阵地的同时,对于西学虽然尚不能完全认同,但对外来文化却并不一概排斥,表现出了与时俱进的一面。本文不可能对《负暄闲语》做全面的研究与评述,而是希望通过几个侧面,同样得窥周馥的精神世界。
一、敦厚传家 祖训示孙
在封建社会中,读书人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著者回忆“自高、曾以来皆经商,为人皆忠厚勤苦,从不以欺诈待人”,向晚辈讲述了幼时祖父母、父母对自己的教育。
周馥说,五六岁(指虚岁,下同)时,祖父“常以浅俗诗歌教余,如‘身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等句,不下数十首,至今犹大半记忆”。祖父不仅言教,更重身教。周馥记得孩童时“见祖父年六十余,每日晚辄手一篇朗诵。见长者过,必起立向前数步,拱手迎之……终身无一语侮人……途中见荆棘瓦石,辄手拾去之。余问何为,曰恐人误踏伤足。见虫蚁不践,曰此亦生命也”。祖父日常对周馥的管教也是严格的,“日间见余一言一动放肆,必痛责之。偶与邻儿争斗,祖父必婉谢邻家,或赠以食物。余曰邻儿无理,祖父必属我母笞责之,言彼无理尔何不远之,乃与人诟争,尔即有礼,亦大不是。嗣是我不敢与邻儿昵近”。于是“乡党中人皆称道我家忠厚,未敢稍加轻侮”。
周馥十余岁时,祖父常勖勉他说,“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又教训说“人能吃苦,自然守分,自然励志向上,贫可致富,贱可致贵,然不可存一毫希冀心。我幼遭家落,苦不堪言,只低头守分,尽力做去,分外之想一毫不着于心”,告诫周馥“他日纵富贵,仍要吃苦做事。不吃苦,虽富贵不能久也,可以我语传示子孙勿忘”。
周馥还回忆,在孩提时,祖母也曾谈到“幼年吃苦耐劳,有人所难堪者。中年以后家事渐顺,然我愿贫苦中平安度日,不妄希富贵”,认为“富贵若不平安,反不如贫贱”。
周馥对父亲的回忆是,“我父为人慷慨好义,常为人排难解纷,从无疾言厉色加于人,每教余曰:‘世人所以多争者,为责人而不责己也。今若有人待我不仁,我不可以不仁报,久之彼自心服。’余幼在塾中,必使粗衣疏食,曰:‘我不能时时教子,惟使其知贫而能耐贫,则庶几矣。’”著者童年经常受到父亲的诫谕,要求他“能吃苦中苦”,又解释所谓“吃苦”,就是“粗衣淡饭,发愤读书,一日不可空过,一语不可妄发,宁人欺我,我勿欺人,如是久之,必有长进”。父亲还曾“密谕”周馥称,“人存心不忠厚,人处家不勤俭,终必覆坠。大凡忠厚人家未有不勤俭者”,嘱咐“切勿忘先人忠厚吃苦之训”。
母亲关于尊重客观规律的教导,也使幼年周馥深深受益。他回忆说:“我孩提时戏菜圃中,我母告我曰:‘凡植物茂生须五风十雨。’余曰:‘多用粪草壅之何如?’母曰:‘物有所宜,如菜初生宜浇清水,稍长可以淡粪溉之,迨壮始加浓粪,如小儿初食乳,后食粥,后食蔬饭,若食荤太早则伤身矣……人须饮食有节,起居有常,物亦然也,不可错乱’云云……今犹忆此语,拈此示尔等,可悟养生之理。”显然,此中蕴涵的哲理远不止于养生。
周馥于八岁时入乡塾,十三岁至十八岁时,又到距家七十里以外的袁家山,从王介和(应兆)先生学习。因“家贫无车马”,须步行二日,而致“足茧脚僵”。先生“爱之如子侄,诱掖备至”,留其住宿馆中,并减收学费。学习三年后,乡村中有请先生作祭文、书札等,即常由周馥代笔。
早年的锻炼使周馥受益终身。周馥强调,无论身处顺境抑或逆境,都贵有自持之力。贫贱时“能恭敬有礼而无求于人”,富贵时“能慎独克己,得失心知”,“一切云烟过眼不为动矣”。他还认为,贫富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互相转化,如有的家庭“祖宗皆敦厚有品,茹辛食苦。迨后代富贵,子孙愈显,即渐浇薄,自甘暴弃,又转入贫贱”。他提醒说,“富贵之家苟能世守敦厚,不忘贫贱素风,则后世虽微,尚不遽至大败”。还以植物作比喻,“根之固者,花开自繁”,强调培根固本的重要,殷殷属望“子孙幸勿忘先世艰难,背弃祖训”。
二、存心公正 以诚待人
关于待人处事与治家之道,周馥基本依据传统儒家思想予以阐述,但又根据个人阅历而有所发挥。他对诸孙说:“天地至诚无妄,尔辈多于‘诚’字悟不透。”并进一步解释称:“诚乃天之性,即人之性,万事万物之理皆从此出。”他还以自然界为例:“试问百草开花结果有假者否?禽兽虫鱼任天而动,有作伪者否?昼夜寒暑、春生秋敛有不自然成序否?”认为“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其为物不二……不二即诚,诚自不息”,“人为天生万物中最灵之物,乃一受此身,遂忘天地本性,私欲日炽,作孽愈重,天岂能容,乃是自取殄灭”,又谓“千古纲常之坏,皆从放纵而起”。周馥总结说:“余阅人多矣,见有不勤不俭而败者,指不胜屈。至存心险诈,欺天罔人,虽勤且俭未有不败者。”
经过多年历练,周馥处事谨慎,虑事缜密,可以说是瞻前顾后,富预见性。他以为,“大凡人存心公正,则虑事详审。先审此事于国有益否,于民有益否?即有益矣,能持久而别无流弊否?斟酌已定,义当举办,尤须预料上下左右之人有无掣肘,如何防备,后来守成者能否不致变更,反以惠民之政变为殃民,俱须一一了然于心”,“遇事必须内度才力,外审机宜,尤防中途败失。”
他还引用友人所说,强调“举事宜慎,若孟浪直前,虽理足气壮,恐中途挠阻,上下二心,使局中人进退维谷,而于事机益坏,不易收拾”。又称“处事如临战然,先度彼此情势,次察彼此地形,谋定后动”,“须一一操其胜算,然后进兵而战”。总之,“虑不在千里之外,则患在几席之下”。
对于个人,周馥教诲孙辈“违义而荣不如守义而困”。他总结毕生经验道:“余平生遇家事,惟守素节用,淡泊处之而已。至于一身行止,惟义是视,从不趋利避害。当患难,可辞而不辞;遇富贵,可就而不就,此心坦如也。”为人处世重在一个“义”字,见困难上,见荣誉让,就能使心中平静而无愧。
他阐述工作中的指导思想说:“我任司道日,遇有益于国于民之事,莫不勇往图之,未尝一日偷安。每当利害未明时,先为大府画策。凡用人用财及取益防损诸事,无不条具以陈,甚有非职任内所管摄者,但求于公有益,劳怨赔累皆所不辞。”应该说,在百年前的官场中,若能如此行事,当属难能可贵。
待指导思想确定之后,处事之方又会“随地随时而变”。处在不同的地位,工作的重点自然会有所不同。例如,“为小吏则循法而求有益于民”,“为大吏则当观变谋远,期有益于军国。执法宜正,而仍持以宽恕。治军宜严,尤必结以恩义。事巨而繁,则总其纲要,慎选主事之吏而与以权。事小而杂,则分派所司,先其急而后其缓”。
周馥强调,任事一定要把握原则,从实际出发,而不为谄媚奉承所动,“事虽当理应行,而势机不合,必劳而无功,或返致败失,自应待时相机。若听谀我者怂恿轻举,悔无极矣”。而即使可行,处事方略也各有不同,应该区别对待,灵活变通,“未可胶柱鼓瑟”,如果“不度事理,徒袭已往成迹,鲜不失矣”。对于“处事而失机招咎”,周馥认为这“必贻祸于国,且终不利于己”。他曾对友人说,“我辈无论到天翻地覆时,须无一毫站脚不住之事。具此定力,方能干事。苟且图功,功未必成,而自己先无以对人,宁死不为也”。这里所谈,就不仅是方法,而更是态度了。
周馥深知获取民心的重要。他说,处一己之事在让,处一家之事在和、在俭,处国家之事在安而不扰,“尤以固民心为重,不可有幸功图便之心,须时存杜患防危之念,即建旋乾转坤事业,亦只从顺民心做起”。无论个人为官,或是从维持与巩固统治的角度,这都是说到了根本。
关于待人接物,周馥强调一个“诚”字。他认为,凡办大事,与人共患难共功名,须有一段诚挚意。要固结人心,尤须度量宽洪,使人尽其所欲言,尤不可傲己非人,不可轻喜易怒。“达官而不能使人尽力以成治功者,皆骄、吝二字害之”。那么这又应该如何解决呢?他开出的药方是,能够时常读书警醒此心,又延一二老成师友朝夕相处,“使其尽言无隐,庶几稍救此病”。古往今来的无数事实表明,如果缺乏一个“诚”字,没有“度量”,不能“使人尽其所欲言”,其结果必然是不能“固结人心”而成“大事”。
与此相关,对于如何观察与识别人,周馥也有其见微知著的方法:“语云观人于其微,如其人遇可惨之事露出不忍之心者,遇不平之事见忿恨意欲救援之者,见年长父执及有德之人貌恭言顺者,受人之恩常念不忘者,语及害己小人无恶言疾声者,见花草禽兽一切生物欲成不欲毁者,此皆厚道之人。”希望由此而具有知人之明和防人之识。
进一步引申开去,无论延师抑或交友,周馥均有其标准。他引用《论语》“三人行,必有我师”句,指出交游往来“皆宜选朴实一流”。还谈到,今人常喜欢与自己性情相近者交往,而且爱与不如自己者交往,乃“是一大弊”。关于选聘老师,周馥强调“须选品学兼优之人”,即使一时不得宿儒,也须“端谨通达之士,礼貌不可稍衰,课程必有定则”,“倘延有文无行者为师,贻误不浅”。他常引古语训诫晚辈,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善人处,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处,如入鲍鱼之市,久而不闻其臭”,警告说,人鬼关一经误投,不易摆脱。当然,他又不以人废言,认为人能立志勤学,随处皆得师资。如闻人一善言、一善行,皆当谨记参悟,即使其人不足取,而言可为法,也应予吸取,关键即在于自己的鉴别与去取的能力了。
李鸿章十分赞赏周馥的工作,周对此亦铭感于心,他对孙辈说:“文忠尝告人曰,周某用心极细,虑事最精,且廉正有魄力,非时人所及。”周馥企望孙辈们将来也能勤劳任事,谆谆告诫说:“尔等当力学之年,先求明理,明理则居家处约、处乐,为官处常、处变,自有见解。无官之时,切不可贪名躁进。有官之时,切不可轻举更张。总须静心察理,屏除私欲,庶作人作官皆有头脑,不致妄为招咎。”
三、立身处世 求真务实
周馥幼承家教,“日落后不许外出,祖父篝灯课读,凡四书中易解文义,四五岁时皆能通晓,六七岁时,凡乡塾中书皆读遍矣”,直至十八岁,一直在本地或外地塾中攻读,接受传统文化的基本训练。十九岁起又“在本族训蒙”,从事本族儿童的教育,可见他具有扎实的国学基础。然而,在教育孙辈时,他并不苛求孩子们读死书和死读书,而是注重提高学习的兴趣,讲求实际效果,期能掌握可以立足于社会的实学真才。他认为,幼年读书须平心静气,详细推索,不可贪多务博,强调读书是广闻见,开性灵,其中自有乐趣。若孩童性钝,可少读几句,总以得解为要,而“终日据案呫哔,嚼蜡无味,必以为苦,徒伤其身体,锢其灵明”,是绝对不会有好结果的。
周馥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也希望“我家子弟总以专重儒修为主,不可邪趋旁骛”,然而,他并不把古代圣贤绝对化,对西学也并不盲目排斥。他说,“尔辈读书不要将圣贤视作云霄上人,假如今有圣贤与尔相处,亦是寻常人一般。”又说,“考求西学,原属因时制宜。圣贤处今日,断无不变法之理,亦断无不间取西法之理”,认识到了“变法”与学习西方已是现实生活中不容回避的紧迫问题。
关于如何推进国家建设,周馥明确反对两种极端,一种是“逞其一朝之忿,鲁莽行事”,“鄙古圣贤为不足道,心醉西法,争趋若鹜”,即只凭一时感情用事,不顾国情而盲目照搬西方文明;另一种情况则是“老于事者又多迟疑慎重,堕于因循”,守旧顽固派不能果断采取革新措施。周馥说, “无论变法创法,取效于人,皆按人情天理推阐尽致,步步切实行去”,则“不期富强而自富强,不必专论御侮而自御侮”。
周馥已经看到“西国讲富强者何尝专讲器艺,不重纲常”,即不仅讲求方法,而且也重视指导思想。然而遗憾的是,他对西学的认识尚十分肤浅,只承认西方先进的生产技术,却并不认同其较封建社会进步的资本主义政治体制,把西学视为“器艺”,而以为“声、光、化、电诸艺”“岂能臻修齐治平之效”?他反对“诽谤圣贤,轻弃礼法”,强调“忠君孝亲”,“不可逐末忘本”,否则,“蔑视圣教,获罪于人,不可逭也”。由此可知,这些见解又依然未能摆脱“中体西用”说的窠臼。
另一方面,周馥站在儒家立场上解释耶稣教义,也颇耐人寻味。孙辈询问“中国向称儒、释、道三教,各国教更多门,其旨趋有同类否”,周答:“源头各异,其派自难强同。必求其同,惟‘忠恕’二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各教无异”,“诚实无妄乃各教之源,此即天心,亦人心也。”可以说,周馥的确抓住了中西各教的相通之处。然而,周又指出耶稣教“皆藉国家权力推行”,“战祸频起,与耶稣宗旨大背”,正是对西方列强侵略活动的揭露与批判。
有西方传教士向周馥建议,说“孔子书宜读,但于西国治国之道、谋生之术,尚有未尽,似应读天主书补之”,周则妙语相诘,说:“孔子何尝禁人谋生……中国自昔专重农功,略于工商,此为时代限之,习俗囿之。若谓四书中无声、光、化、电之学,试问耶稣书中亦何尝有此语?”传教士“哑然大笑”。由此,周馥教训诸孙“凡有益于身心、有补于经世之学,皆宜讨论”,又说:“惟少年用功,须择其切于时用,而又于我性质相近者精求之,方能受益,若徒劳神翰墨,空言性道,非儒之正宗。”在这里,强调了对真才实学的追求和对脱离实际的纸上谈兵的摈弃。周馥于两江总督任内为子弟所设私塾,即开设有数学、物理、化学、英语等课程,就是很好的证明。
周馥说,“人未有不望子弟贤而富贵者”,但是,多留遗产反而会促其败落。他举前人的好做法说,道光年间豫人王制军懿德官声颇好,殁后不留一钱与其子,后其子孙皆诚谨能自立,感叹“王公见识可谓高人一等”,也“恨不能师其法,薄遗资产”,使后辈都能够“自食其力”。他进一步联系西方情况称,“欧美两洲人皆不遗财于子”,“有遗之者为数亦少”,“故其人谋生较华人为勤,亦能谨身节用,无食鸦片、赌博恶习,此风胜于我华”。
四、对外交涉 不亢不卑
俗云:“弱国无外交。”十九世纪中叶以来,内忧外患频仍,西方列强不断挑起事端,凭借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侵犯我国家主权,清廷统治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周馥说:“今日宦途所最难者,莫如与外人交涉一事。”他回忆道:“余任津海关道,兼管直隶全省商务、教务,先后六七年,地方平安,惟先事预防,临事速断耳。”
与盲目排外的顽固守旧官吏不同,周馥平日在和外人交往中,“绝不存藐视欺骗之心,词气未尝暴慢,礼貌未尝简缺”,所以外人也“不敢遽肆狂悖”。对于原则问题,则是据理力争,绝不退让。作为地方上担负涉外工作的官员,不仅需要面对洋人,也还不免中央相关机构的牵制。周馥说, “外人间有恫喝,部中亦时有偏听”,但他“绝不为动”,抱定的宗旨是“与其将就一时,遗患于后,宁投劾而归,不忍昧心轻许”,也就是宁可辞官去职,也不能轻易作出让步。这样坚持原则的结果,反而是“久之,外人亦皆折服”,原因即在于“以我所持者理足情顺,而又为条约所证”,通过努力维护了民族尊严。
由于周馥在对外交涉中重视“预防”和“速断”,所以在离任交卸时“计未了之案只钱债数事”,不给继任者增添麻烦。当时人“狃于夙昔排外之见”,不能理解周的不亢不卑,“时人不谅,谓我酬应稍厚”,但周馥希望用事实说话,“究竟孰得孰失,识者必能辨之”。
1891年,周馥在与李鸿章密谈时言及,北洋用海军费已千余万,但仅购数舰,不能再添,“照外国海军例,不成一队也”,一旦有事,焉能对敌?强调“经费不可省,时事不可料,各国交谊不可恃”,敦促李鸿章“痛陈”扩充海军事宜,但终以“户部掯费,言者掣肘”而未成。(《自著年谱》光绪十七年)然而,于此可见周馥观察形势、思考问题的缜密与周详。
迨至1894年,面临日本挑衅,甲午战争即将爆发之际,周深知“北洋一隅之力不敌日本一国之力”,仍力主加强准备而不可贸然开战。当战事已起,周受命总理前敌营务处时,有友人说:“此役必败无疑,尔往前敌何为?”周则坚定答称:“明知必败,而义不可辞也。”(《自著年谱》光绪二十年)在此关键时刻,便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他奔波往来于前后方各地,晚年回忆说:“军械粮饷,转运采买,萃于一身,艰困百折,掣肘万分。然自始至终,余未尝缺乏军需一事。” (《自著年谱》光绪二十年)
1900(庚子)年,华北地区发生义和团运动,顽固势力加以利用,围攻驻京外国使馆与教堂,列强以此为借口,出现多国联军侵华的严重局面,形成空前浩劫,给国家民族造成了无可估量的损失。面对这一严峻形势,时任四川布政使的周馥,在当地采取了严格的防范措施,“莠民蠢蠢思动,乃设法逆折其萌,并派员四出剿匪安良,幸免滋乱。”“当时官绅颇有不谓然者,迨后闻北方糜烂,两宫西幸,始恍然改谤为誉”,周馥慨叹“任事之难如此”。(《自著年谱》光绪二十六年)
同年秋,周馥调任直隶布政使,旋奉命协助奕劻、李鸿章办理和议。1901(辛丑)年春,周受命处理教案,于二至四月“勘视各处教堂茔地”,与各国传教士“议民教永远相安章程”。由于各种矛盾纠结缠绕,解决殊属不易。周馥在《自著年谱》中称:“京中顺天、直隶教案全了结矣,余心力亦为之大耗。”在《负暄闲语》中,周也提到“在京曾襄赞数事,直隶全省教案亦经妥与议结,并收回天津,撤退保定洋兵,调和民教,剿抚土匪,外人尚无异言。当时官民有不尽知我用意者,事后始服”。
关于事件的起因,周馥分析说:“近来交涉每因闹教而起,洋官挟势要求,民人莽憨酿祸,在我先有破绽,使人挟持,处于输着。此又在任事者相机斟酌,不可使气沽名。”他强调,在对外交往中,更应慎重从事,防止授人以柄,为人所持。为了总结经验教训,周还撰著《教务纪略》一部,“刊印寄所属及各省,冀开民智而杜衅隙”。(《自著年谱》光绪二十九年)
1902至1907年间,周馥在山东、两江和两广任上,“时势益艰,新政待举,分内应办之事日不暇给,而内外掣肘困难情形有为向来所无者”。关于涉外事宜,他回忆说,“间遇外人要挟,我从未尝轻许一稍损国体、稍拂民心之事,亦从未予外人以藉口之端”,“但求有益于国于民,何尝计及一己利害。”由周馥向孙辈讲述历史的经验,同样可以看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家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爱国主义也是家庭教育中的重要内容。
如前所述,《负暄闲语》涉及问题十分广泛。除以上几个方面外,其独具特色之处仍多。例如,著者不相信星相占卜,也不信祈求鬼神能够致福,把“天文占验与一切檄祥之说”都斥为“盲词梦呓”。对婚姻问题的看法也很开明,不迷信。针对“世俗择婚先托媒妁取男女八字命日者推之”,周馥说,“八字何尝有一毫灵验,余家历不信此”,将它视为“俗见”。他还把“婚姻论财”、“拣择贫富”视为俗见恶习,认为“人事天缘不能一概拘执……后来贫富安能预度,惟择其人家存心忠厚、治家有礼法者为主义”,把忠厚有礼作为选择婚姻对象的首要标准。对于女方,则是看重其“勤俭持家”的能力,而不应“重色不重德”。
周馥自幼即不相信“风水之说”,他以自家为例道:“由贫贱而富贵,由富贵而贫贱,盛衰之理根于人事,循乎气运,天地不能齐而一之也。”这种见解承认事物的发展变化,可以说是符合辩证法的。针对所谓“人家盛衰一切事皆葬地主之”,以及“吉地葬亲,福荫子孙”的谬说,周馥认为这都是“偏浅之见”,强调“君子专论修身,不讲谋地”。他还以中国古代及外国为例,说古代不讲葬地,却“贤智辈出,反胜后世”。欧美各国不讲葬地,却“士民志气坚卓,国臻富强,足见天运兴衰视人事为转移”。周馥又指出,古来贤哲“临终之时莫不诫子孙”“薄葬”,要求“勿信阴阳拘忌,勿用僧道斋醮,勿请朝廷赠恤赐谥”,他们的见解大致相同,所以也谆谆告诫道:“此中是非得失,尔辈当领悟,可奉为法。”这里同样反映了不堕流俗的唯物论观点。
周馥语重心长对孙辈说:“我为官三十余年,心中所筹画者,属员知者十之三四,幕友知者十之五六,继我任、知我谋者十之二三,尔辈更无从闻知,故略叙梗概,明我心迹。”于此可见,《负喧闲语》确是周馥的肺腑之言,真实反映了他的思想境界,是其一生为人处世的经验之谈。从周馥生活的时代至今已历百年,中国与世界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和前人的一笔精神遗产,今天读来仍然饶有兴味。在新世纪中,如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有选择地吸收继承,发扬民族传统美德,当仍能为构建和谐社会继续发挥有益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