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花开得正欢,山风吹过,紫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一地。二十四番花信里说,苦楝花开的时候,春天就到了末梢了。我们是踏着这一路紫色的落花去寻访唐山寺的。
阳光已似夏日,晒得人有种微醺般的眩晕。野蔷薇、山矾、金银花,不时从山道两边探出头来,幽香阵阵。山里空气清透,满眼皆是绿意,田野里种植着大片的烟叶,农妇在日下劳作。三两老人闲坐门前,好奇打量着行人,笑容温厚如太古。
古往今来,这条路有多少人走过?野老村夫,儒生寒士,达官商贾,自然更少不了行者僧人。从前的古寺旧址已难以找寻,我们只知道在这深山之中,曾经钟声悠扬,曾经香火鼎盛,曾经众生膜拜,曾经一次次遇合,又一次次别离,曾经一次次消失,又一次次重现。
如果山林拥有记忆,一定会记得一千多年前的那次相遇吧。唐高宗时期,周氏先祖周访,为避武氏之乱,从婺源迁居唐山,从此远离喧嚣,隐居云山之间。一如古人笔下所写的那般:“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世事皆已看透,此心安处是吾乡,哪里能寻得这番安闲自在!深林之中,这个家族的后人秉持着先祖勤学崇文的传统,晴耕雨读,代代相续,直到第六世时又再次眺望起山外的世界。当他们走出深山的时候,唐山寺已几近荒废,如同当初唐山寺接纳先祖周访一样,他们舍宅为寺,让寺院得以为继,那袅袅的香火不仅延续了一个道场的庄严,也让先人在温暖的烟火氤氲中得以安顿。
之后的岁月,山里依旧是晨钟暮鼓,依然是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山外还是道不尽的红尘滚滚,说不完的世事纷纭。公元1878年,车声粼粼,沉寂千年的唐山寺迎来了周访之三十八世孙周馥。因守丁忧,周馥在家守孝三年,此次来寻先祖故地,只见庙宇倾颓,祖茔湮没,周馥便将唐山寺周围的山场悉数买下,重建宗祠,并邀集乡贤重修唐山寺,请脱凡法师为主持,自此唐山寺开始了新一轮的兴盛。1888年,时任直隶按察使的周馥再回周家山祭拜先祖,作诗云:“当年落魄避兵场,今日衣冠迓道旁。席帽篷车仍故我,世人眼底自炎凉。”寥寥几句,道不尽的人世跌宕世事沧桑。
几番迎来送往,几度草木荣枯。这条山路上衣袂飘飘人影绰绰,有的深深刻印在历史的卷帙中,有的只留下雪泥鸿爪。山路边的几间瓦屋,陈列着几块石碑,有一块碑文尚可辨认,是首五言律诗:“不见唐山寺,山封翠几重。峰回云树合,谷静野烟浓。花隐疑无路,林深听有钟。空山人寂寞,何处觅仙踪。”落款小字已漫漶不清,依稀有“建德老夫人桃源葬地往来过唐山寺宣统”等字。顿挫有致的诗行,依稀可见诗人深邃的眼光,清瘦的身影,还有山道上那沾满尘灰的布履,应该也是春天,应该也是山花烂漫,诗人独自进山,山峦嵯峨,野烟弥漫,古寺隐藏在密林之中,只闻钟声悠扬,木叶潇潇,生之大寂寞莫过如此。触摸石碑上凹凸的字纹,依然能感受到时光的寒意和深深镌刻在岁月里的羁旅之思。
随后这条山路,人声渐盛,四方热心的信众,云居山的大新法师,访古探幽的文人墨客,人们怀着敬畏景仰之心纷至沓来。此刻矗立眼前的这座寺院复建于九十年代,楼阁巍峨,檐角高耸,彩幡飞扬,梵音阵阵,赵朴初老人题写的鎏金匾额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寺中香火鼎盛,山下停放的车辆有不少来自外省。山民中信众也很多,一个施姓的居士,义务看守周氏宗祠十几年。宗祠里有个木雕的龙头,披着一块大红绸子,安坐在碑刻之间。他说,这个龙头是有来历的。有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一只大龙没有头,只有长长的身子在空中飞舞。第二天一早,就接到在南方打工的弟弟电话,开口就问:有个龙头你那里要吗?他说接到电话他就懵了,似梦似幻一般。原来在弟弟打工的那家公司,老总前几年请来一个木雕龙头供奉在公司大厅,这两年生意越来越差,便请来风水大师,大师点拨说龙头不适宜此地,必须放归山林。于是一行人披红挂彩将龙头送到这里。施居士说,这颜色,这形状,和我梦里的那条龙真是一模一样!听者兴趣盎然,那木雕龙头更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姑妄听之,姑妄信之。飞龙在天,龙腾九渊,有飞翔之心,自会等来那直上云霄的腾空一跃吧。
其实传说也罢,信仰也罢,归根到底是世人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和憧憬。如同这一条山路,千百年来多少人踩踏过,走出的,是为了追寻山外的明亮世界,走近的,是为了体悟当下生命的真实。无论是来路,还是归途,都只为了那最终的抵达。有则禅门公案,有门生曾问大龙禅师:有形的东西一定会消失,难道世间就没有永恒不变的吗?禅师答曰:“山花开似锦,涧水碧如蓝。”悠悠世间,唯有怀着一颗虔敬清明之心,一颗恒常不变之心,与人相怡悦,与物同俯仰,无论身处何境行至何方,自是和风丽日,自是天地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