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学熙(1865-1947),字缉之,号止庵,是晚清重臣周馥的四子,是安徽建德(东至县)周家第二代杰出人物代表,任过北洋政府财政总长,也是近代工业及教育的先驱。
周学熙于1927年以年高引退,晚年读经赋诗、念佛、课读子弟自遣。他在七十八岁的时候,赠送自己的照片给侄儿周季青,并在照片的背面即兴写上一首小诗:
“髭须白尽鬓毛秃,饱领风尘容可掬。世间忧乐本来空,还我平生真面目。”
诗中先是对自我形象的描写,饱领风尘,劳容可掬,用笔洗练且略带自嘲。后两句道破生活的真谛,宇宙永恒,生命无常,一切皆空。宠辱去留过客事,老迈皮囊沧桑容。
其实照片没有他描绘的那种状态,长眉白髯,清癯面容,一副十足的士绅模样。人生七十古来稀。对于饱经风雨,又有无限风光的七十八岁高龄的周学熙来说,一切成败,都是过眼烟云,如今老迈龙钟,病魔缠身,坐在藤椅上,双眼翕张,只能看夕阳西下,无法观云卷云舒,此等光景,忧与乐于他,早已淡出心头。
是啊,周学熙基于对民族的忧,他毅然放弃清议之官,而乐于走一条实业救国之路。而这条路也让他走得艰辛,让他“饱领风尘”。
周学熙最初在浙江为官,后为山东候补道。1900年起在山东巡抚袁世凯手下做事,主持北洋实业。1901年他受袁世凯委派创办山东大学堂,并任第一任校长(总监)。1903年赴日本考察工商业,回国后总办直隶工艺总局。袁世凯当总统时,周学熙两次任财政总长。后因反对袁世凯当皇帝,被袁软禁于北海公园。后来周学熙专心经营民营企业,创办了启新洋灰公司、滦州煤矿有限公司、青岛天津唐山卫辉四处华新纺织厂、北京自来水公司等。周学熙以兴办实业成绩显著,与南通张謇齐名,有“南张北周”之说。
事业有成,人生苦短,又不得不让这位老者顿生感慨,“卧龙跃马终黄土”,到头来还是“还我平生真面目”。
若这首赠侄儿的诗略有悲怆之感、无奈之情,那么在他去世前的绝命诗,堪比陆放翁的《示儿》,言之谆切,跃然纸上。
“祖宗积德远功名,我被功名误一生。但愿子孙还积德,闭门耕读继家声。”
周学熙在诗中对祖宗远功名、重德行给予高度评价,同时对自己一生被功名所累略有悔意,他希望儿孙积善成德,重视耕读,将先祖的恩德发扬光大。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周学熙虽然“被功名误一生”,但还希望后辈以“耕读而继家声”。
说起先祖的德行,在李鸿章给周馥的父亲,即周学熙祖父周光德撰写的墓志铭可知,周光德“平生持躬艰苦,治家以礼,虽遭艰困,不肯乞贷于人。教子弟严而有法,性慷慨,好善谋忠,友信乡里”。被“推恩封为光禄大夫,妣皆为一品太夫人”,所有这一切,是因为“积厚流光,讵无自而然哉”。周光德一生虽不及禄,但应验了“修德获报不及其身,必及其子孙”。周光德之子周馥,早年求科举功名,却屡试不中,投笔从戎后,官运亨通,直至花翎头品顶戴,署直隶布政使,直隶按察使。周馥大儿子周学海,二儿子周学铭都是先后中举,成为壬辰进士。
可到周学熙参加顺天乡试时,就遇到了麻烦。根据当时的制度,凡是三品以上大员及京官中级以上官员的子弟另编“官”字号,官字号考生不准取在前十八名,为避免“官二代”的优势阻挡了一般考生的前途。不想这次科举考试发生了作弊案,且牵连到周学熙。经彻查,三人考卷发现问题,被当场革除。另三人在保和殿复试,结果只有周学熙成绩列入一等且未受处罚。周学熙被允许参加会试,虽洗刷了嫌疑,但他对科举兴趣已无,尤其他看到官场上书生误国的事屡见不鲜,他毅然决然投身于创办实业之中。
当然周学熙诗中所说的功名,不仅是科举功名,也包含一生所追求的建功立业,扬名立万。所以说,他走上创办实业之路,是实业兴国之举,也有光宗耀祖之念。为了这些“功名”,他在攫取财富上,有可能不择手段。何况原始的资本积累都有血腥,周学熙投身实业之初不可能不巧取豪夺。正如有人诟病其与袁世凯上下其手,拱手将滦州煤矿转给英国,暗中秘密与英商和胡佛联合交易。为遮人耳目,谬称是“出于无奈……以滦收开”。
历史总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真耶?假耶?当事人最为清楚。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周学熙不可能不回看自己走过的路。在功名的利诱下,有正当追求,有不当索取;有残酷的剥削,有悲悯的慈善;有高尚的想法,也有自私的考量……这些都成了过往烟云,所谓的“功名”,放在生命的天平上,毫无分量。读书传家远,道德继世长。作为周家第二代核心人物周学熙在自己生命之火将熄的时候,希望周家子孙,回归到耕读,回归到积德荫世上来。
周家子孙不负“四太爷”周学熙的期望,从第三代起逐步向学界过渡,且个个都是人中翘楚。如佛教史研究专家周叔迦,藏书家、文物家周叔弢;第四代红学家周绍良,史学家周一良;还有许多成为科技文教界的名人。有人说周家大学教授之数几乎可办一所中等规模的大学。
积德为先,耕读为本,是世家之风。从耕读始,转向实业途,又回归耕读,这是不是周学熙“还我人生真面目”的真正意义所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