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馥、周学熙父子与袁世凯之关系,历来谈者已多,“中国知网”及“万方数据”并见有以此为主题者博硕士论文多本,本已无再置喙之必要。近年整理《周馥全集》,搜集各方资料,以作补遗,因得见《周悫慎公全集》所未收者甚夥,其中不乏关涉同袁氏之关系,而学界同仁及社会各界向未之注意者,爰撰述成文,以飨读者。
一
过去大家谈袁世凯之赴朝鲜,大多认为系与吴长庆及“庆军”有关。如费行简《近现代名人小传》即谓:“光绪壬午(1882),从吴长庆征朝鲜叛党,以功擢同知,留戍朝。后归谒鸿章,论朝之政局地势,语皆中窍,异其才,奏派充驻朝鲜商务委员。” 唐德刚《晚清七十年》也说:“袁的寿命虽短,而影响甚大,并且一生事业,阶段分明。他在二十二岁以前,和洪秀全、胡传(胡适的父亲)、康有为少年时期一样,科场失意;屡考不中,可说是个落泊少年。可是在二十二岁投军之后,正值朝鲜多事。翌年他跟随吴长庆的‘庆军’,东渡援韩,迅即脱颖而出。年未三十,他已变成清廷派驻朝鲜的最高负责官吏。” 就连袁的女儿袁静雪,晚年所写《我的父亲袁世凯》,于文中亦说:“我父亲径直到了山东登州,向吴长庆投效。那时候他已经是二十二岁。⋯⋯过了不久,朝鲜发生内乱,清廷于光绪八年(1882)派吴长庆率领全军入朝。我父亲也随军前往。从此,他就前后在朝鲜住了十二年。” 从这些记述,结合袁氏的履历,均可知身往朝鲜,对于袁世凯是其一生最最关键的时光,假如没有这段经历,其个人历史,晚清、民初的诸多历史,可能都要改写。
好几年前,笔者无意中注意到《燕行录》里署名金允植的《领选日记》,内中有“周玉山谈草”多处,并有涉及袁世凯最初往赴朝鲜的一则材料。按金允植(朝鲜语:김윤식,1835—1922)为朝鲜近代史上有一定影响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一八八一年十一月十七日(中历九月二十六),受当时朝鲜李氏朝廷委派为“领选使”,率领一支包括三十八名学徒和工匠在内的大规模使团,往访中国。该使团于一八八二年一月廿五日(一八八一年腊月初六)抵达天津,其后这批工匠和学徒被分别安排在天津机器制造局的东、南两局,学习各种机器制造技术特别是军械制造技术,意图通过学习交流,储备人才技术,以促使朝鲜“武备自强”。该使团于一八八二年十二月九日(十月二十九)被朝鲜最高召回,前后在中国凡近一年时光。《领选日记》即金允植此次来华的奉使日记,举凡与中国各大员之见面谈话,及在京、津行事,包括晤见谁谁之印象,皆笔诸于书,巨细靡遗,文笔形象生动,是今天研究晚清史、中朝关系史及晚清人物史的重要史料。“周玉山谈草”多涉当时政治、外交及朝鲜境内上下情况,今姑不赘,其谈及袁世凯者,如光绪八年(1882)七月初二日记:
初二日,阴,微雨。⋯⋯九点钟往别周玉山,袁子久观察亦在座,言此次其从侄名袁世凯亦从军云。玉山裁书招商局黄老爷处及丁军门付余,盖托以余乘船事也,临别叮嘱殷勤。遂起向紫竹林,招商局唐景星病不能见,黄老爷不在,有李四爷者亦管商务,替主人相接,送入码头,导余乘船。船名“日新”,即商船也,长五十五步,广七步,方载竹木、芦席、绳索等物,极其纷扰。问之,皆运出我国为兵士屯扎之具也。芦席二万领,他皆称是。又载砖极多,如山积,未知何用。又载银子不少,似是饷银也。余及朴甥、柳医,安、赵两生,郑麟兴、奴子三名共坐船,东、南局学徒来辞而去。夕,袁世凯来登船,与茅延年对榻起居,邀余共会,张灯叙话。袁世凯号魏廷,年二十四,十八登科,官中书舍人。其诸叔多登科,历翰林,祖先亦有勋阀云。为人乐易,年少丰俊,有壮志。自言少不喜读书,留心兵事。仆从数十人,皆武艺精熟,谨受节制。论我国事亦通达无碍,令人惊叹。书示曰:“吾欲提劲旅数百,直入京城,何如?”余曰:“未为不可。到仁川后,观机酌行恐好。”见其头发半白,问其故,答曰:“弟少孤,有志四方,游历天下,偶得失血之证,以致早白。”余曰:“正当邓画麟阁之年,已有潘毛彪斑之叹。发短心长,壮气不磨,正复早白,何伤?犹愿随时保啬,为国自爱。”袁称谢。茅延年号少笙,年三十三,顺天府大兴县人,即北京人也。官四品衔,补用通判。为人精明,动止安详。与之言,亦晓时务、军机,随军东出者也。亥刻,唐景星观察来见而去,送馈酒饭。余已吃饭,袁、茅二人亦不能吃,但㗖果而已。余所住房子湫隘,袁君挽与同宿,遂宿右边耳房,精洁堪睡。
“魏廷”当作慰庭,袁氏字也,号则为容庵。玉山为周馥之字,袁子久即袁保龄,袁世凯从叔。金允植此次别后,几度重来,周馥《玉山诗集》卷四有〈答朝鲜金云养〉,云:“公年八十三,我年八十一。别离三十载,问讯无传驲。昨朝奉书翰,惊喜不可述。高情与古谊,字里纷流溢。更遗参一匣,助我扶老疾。拜嘉感且媿,琼瑶照我室。我衰百无能,养疴守衡泌。世事风霆翻,跧伏犹惕栗。譬若天地变,顽石犹存质。缅想壮年事,梦幻邈然失。天涯隔山斗,会面安可必。千里海茫茫,惟瞻日东出。皇天辅善人,黄耇履贞吉。愿保松柏姿,年年富华实。” 并作题注:“名允植。光绪初年,金任朝鲜参判,曾领生徒至天津,入兵器厂习艺。后复以事来往数次。博学能文,老成人也。”以上《领选日记》这一段,读来生动如见,当非向壁虚造。此言袁世凯最初往赴朝鲜景况,显然非系随大军一道经鸭绿江前往,而是独自带着亲随,乘船走海。
走笔至此,也让笔者想起过去周景良先生在写《周馥一生》时,说过的一句话来:“周馥去世时,他的女婿、袁世凯的第八子袁克轸送的挽联说:‘识英雄于未遇,说来真古道所稀,数吾父知音惟公最早;略辈行为婚姻,犹及见孤儿成立,痛老人聪训此后无闻。’上联显然说在袁世凯未发达时周馥帮助过他,而且看来当时别人还没有怎么帮助袁,所以‘惟公最早’。这些话虽然不够具体,但已很明确了,而且是出自袁世凯的第八子袁克轸之口,不是道听途说了。” 景老是周馥的曾孙。按袁八此联收于《周悫慎公荣哀录》,此联之后,并有邵章(字伯炯,号倬盦,浙江仁和人,邵懿辰长孙)的一幅挽联:“与合肥相始终,投笔从戎,久矣封疆推老宿;为项城所敬礼,垂纶明志,故宜史传补臣工。”句意均值得玩味,俱见袁氏同周馥之关系。
按周馥与袁世凯的从叔父袁保龄(字子久)为莫逆交,气谊相投,袁保龄《阁学公集》所收寄周馥函,仅光绪十年(1884)前后即有四十六通之谱。光绪九年(1883)十月廿一,袁保龄致函周馥:“此间工防各事,均荷代筹,周挚适如弟意中所欲言,感珮岂有既极。景行之怀,骨肉之谊,久蕴寸衷。苏子由之称子瞻云:‘人曰吾兄,吾曰吾师。’辱承明命,喜惬私忱。谨当肃具盟谱,长夏当可还津一叩兄长。” 以苏轼、苏辙兄弟作比,具见二人交谊之深厚。而从《领选日记》所记,也可看出此次袁氏得行,遵海辽东,与时任津海关道周馥有莫大关涉;而袁氏之心胸格局、眼界气度,亦远不是后世野史所描述的那样荒唐无稽、不像样子。
袁世凯此次赴朝鲜,尚未过二十三周岁,短短两年后,即造成“非袁不可”的局面,为朝鲜国王编练亲军“镇抚军”,代替吴长庆同日本、帝俄驻朝使节交涉、办理外交事务,博得“非唯知兵,且谙外交”的声誉,被李鸿章所激赏,委以“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的重任,也为甲午后他被命以在小站训练新建陆军及再后来之飞黄腾达,奠定基础。
二
甲午战事起,周馥受命“总理前敌营务处”,负责前敌军需供应。时袁氏历经千险,辗转返国,甫踏国土,又被授以“总理朝鲜交涉通商兼抚辑事宜”,随军再出山海关。二人并辔转战军前,配合靡间,共历生死。 周馥《入山海关》诗,记述当时事云:“雪霁尘沙扑面飞,严寒三月未更衣。事随天末惊鸿去,人似辽东化鹤归。耳底鼓鼙馀梦寐,眼中烟树认依稀。此身马革知何处?深愧诸君为指挥。”小注:“时奉旨入关总理营务,因将前敌转运事交袁慰庭观察专办,盖以春暖冰泮,直隶沿海戒严也。聂功亭诸公请余驻唐山,以便策应榆关、大沽南北两路转运等事。”袁氏亦有文字,追述此段死生契阔及两家世谊:“世凯以通家之谊,与公共事一方,久亲杖履。忆甲午中东事起,世凯奉诏办理朝鲜抚辑事宜,而公适膺前敌总理营务处之命,并辔出关,遇事相就研切,讫款成乃止。庚子乱后,两宫回銮,世凯又与公同扈跸入都,于是世凯督直隶,公抚山东,彼此互相受代。近年公子缉之观詧复官畿辅,世凯朝夕晤语,以此于公之宦迹知之尤深,爰掇其关于治乱之大端以为公寿。” 两相参阅,均可见二人交谊深厚。
周馥年长袁世凯二十二岁,于袁为前辈。然二人关系,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按即《辛丑条约》签订后,有一微妙转移。骆宝善评点袁世凯函牍,于袁氏光绪二十一年三月初二(1895年3月27日)复周馥电后,有一评点云:“周、袁之再次聚首,是光绪二十七年(1901)李鸿章逝后,慈禧太后、光绪帝回銮到达北京之前。袁世凯接替李鸿章空缺,升署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到北京上任。而周馥在北京以直隶布政使身份临时护理直隶总督,向袁世凯交接官印。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两人的身份和地位完全来了一个颠倒易位。周馥交接之后,成了袁世凯的属官。好在这种状况并不持久,周馥很快便晋升为山东巡抚,随后又升为两江总督、两广总督。直到光绪三十三年(1907)以七十岁高龄退休之前,周在封疆大吏之位有六七年之久,奉袁为政治领袖。在此期间,袁世凯以疆臣领袖的地位同周氏的配合十分默契。光绪三十三年(1906)官制改革期间,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瞿鸿禨翻出周馥在数年前任山东巡抚期间,同外国人交涉的旧账做茬口,借端排斥打击,亦未必不是“項庄舞剑,意在沛公”。至于光绪三十三年‘丁未政潮’时期,奕劻、袁世凯合谋赶岑春煊出京,逼他退出邮传部尚书,去广州取代周氏做两广总督,则是意在除岑,确无挤兑周的意思。” 按此语诚是。周馥升任山东巡抚,自属庚子议和事后论功,循例而使,然再转两江总督、两广总督,则非有袁氏奥援不办。周氏不一定仰求于袁,然袁氏据以拉拢、酬答、建立自己势力圈则当为题中之义。要知清代总督,虽位权同重,身系各所方面,然内中又以直隶总督、两江总督、两广总督最为优缺,直隶、两江分领北洋、南洋通商大臣,俨然群伦之首,而两广总督则同时兼任“粤海、太平两关事务”,俱重中之重。周馥之任两江,当时各界即有论议,晚清笔记谈此者甚多,不乏污言,其评析之明,莫若如下述这则“时事批评”:
署理两江总督李兴锐卒,政府命山东巡抚周馥继其任。一时论者颇生异议,以为周乃直督袁世凯之党,袁阴欲夺尽东南各督抚之权,以收集权中央之效,故先运动政府,命铁良南来;俄又利用江督出缺之机会,运动政府,命周馥署理,使周、铁狼狈为奸,而其夺权之目的乃达云云。嘻,为此说者,是直以臆见诬袁督以诬政府者也。南洋一缺,为东南各省之冠,而与北洋相对峙,关系吾国之安危者至巨,故政府必欲慎选其人而任之。然今日东南各督抚中,孰有当其选者?资望较深莫如张南皮,然南皮华而不寔,乌足处此。次则岑春煊,然岑方以兵事羁縻,决不他调,且其才只宜于边省,今则并边省不能治,遑论其他。次则聂缉槼、夏旹、端方等。聂缉槼屡为人参劾,闻有将开缺之说;夏旹政绩平常,亦为人参劾,是均无可望。惟端方素号开通,才犹卓著,而年正壮盛,似可胜任,然未必为政府所信。盖政府所欲用之人,必其老成持重,历练世故者,方为合格。观其调开魏光焘时,不用他人而用李兴锐,可以见其梗概矣。然则求与李相仿佛之人,宜莫周玉山若。盖二公均起自中兴人物之幕府,一佐曾文正,一佐李文忠。文正之于李犹未知如何,而文忠之于周则甚加倚重,晚年外交政策,多出其手。(时报谓文忠政策,什九乃失败之历史、挫辱之历史云云,何尝不是。第吾国人才消乏,至求一如李文忠者而不可得,此其可悲也。)是周于外交上较李尤似娴熟矣。周近年始晋擢封圻,而李亦久浮沉于道署,其骤膺疆寄,亦不过数年。盖二公之资格,亦复不相上下也。然则李可以任江督,周亦何尝不可以任江督?而某报犹以周由东抚遽擢江督为疑,何其懵乎!夫东抚最繁剧之缺也,又加以德人之窥伺,应付颇难,而周于内治外交措置裕如,则才具已可概见。昔袁氏由东抚而任北洋,未尝失职,今政府以周任南洋,而亦不虑其失职者,盖政府方以东抚一缺为南北洋之豫备科,即以信东抚者信南洋,而并以信袁氏者信周公也。据此以观,则由东抚而擢南洋,固不嫌其升之骤,而彼谓周公之得任江督为出袁氏所运动,亦何所据而云然乎!若谓南洋之缺,宜必以南中督抚任之,方足以服东南士庶之心,而不予人以口寔,审是则南北之界又自我而分矣。夫南北不可易者地,而非不可易者人。方今时局艰难,或为地求才,南北对调,亦意中之事。若泥其迹而龂龂办〔辩?〕之,傎矣。
周馥在两江总督任上的展布、治绩,包括口碑,皆蔚然可观,“厥功茂焉”,官声极好。周作人1950年三四月间撰有一篇《周玉山的印象》(刊诸当年4月5日上海《亦报》),回想往事,言周馥为人诚恳、朴素,为他五十年中所见新旧官吏中仅见,“没有一个人及得他来的”。此文未编入通行本《知堂回想录》,世所稀觏,且所谈周馥形象读来生动如见,跃然纸上,兹迻录于下:
我们在学堂里住了五年,从副额(即三班改称)升到头班,快要毕业,得到把总头衔的时候,清廷忽然要派人出洋留学,召集各处水师学生在北京练兵处会考,这是光绪乙巳(1905)年冬天的事。我们同班三十余人一榜及第,只有我同一位河南吴君因系近视没有被派出去,仍回学堂住在鱼雷堂空屋里,与关帝庙里的老更夫做邻居。我们两人催请学堂设法,却也没有法子,觉得很是烦闷,有一天大概是次年二三月光景,学堂派人来叫去见制台去。其时两江总督是周馥,有事到城北,顺便来看学堂,又记起留校的两个学生,要叫来一看。周玉山站在体操场上,穿了棉袍马褂,棉鞋也很朴素,像是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看见我们便问什么代数、几何、三角都学过了么,答说学过了,又问了些话之后,即云那很好,回过头去吩咐道,给他们一个局子办吧。在他后边跟着好些官,大概是藩臬府县之类吧,却都答应道:“是!”吴君同我回答说不愿去办局子,请大帅还是派我们出去改学别的东西,他略一思索,便道:“那么去学造房子也好。”我们谢了他的好意,实在那一天他给予我们一个很好的印象,可以说在五十年中所见新旧官吏中没有一个人及得他来的,并不因为他叫我们办局子,乃是为了他的朴素诚恳的态度,不忘记我们两个留校的学生,这在刘坤一、张之洞、魏光焘大概是不会得有的。
知堂此文,可与《清史稿·周馥传》,李鸿章、吴汝纶、荫昌等对周馥的印象、评语,及晚清以来各界对周玉山的记述,相并参正。
此后民国肇造,风云幻变,遗老相议复辟清室,劳乃宣撰成《共和正续解》,借周召共和故事鼓说袁氏还政清帝,欲进呈项城,特重托周馥代转,并有致周馥一函云:“赵次帅(赵尔巽字次珊)由京来岛,谓项城自言,今日所为,皆所以调护皇室,初无忍负先朝之意,曾商之世相(指清室内务府总管世续)欲卸仔肩,而世相言无接手之人,故不得不冒此不韪。诚如此言,则项城之心亦良苦矣。当以拙作正续两解质之次帅,问其可否代呈项城,次帅曰可,因即请其携之入都。⋯⋯伏思我公,历事累朝,恩深位重,孤忠耿耿,至今梦寐不忘。于项城有父执之谊,识拔之雅;近又缔结丝萝,亲同肺腑,若出一言,重如九鼎。可否将狂瞽之言,转达聪听?倘荷采择,见诸实行,非特有造于先朝,其所以为项城者,亦不啻出诸九渊,升之九天也。” “丝萝”典出《诗经·小雅·頍弁》,喻为婚姻,指周馥将幼女瑞珠许于袁世凯第八子袁克轸(字凤镳),结为亲家事。
周馥始终为袁氏所礼敬。袁寒云《洹上私乘》卷七“遗事下”:“先公平生盟好中交最厚而最相推服者为端匋斋丈,姻戚中之最相契者为吴愙斋丈、周玉山丈、孙慕韩丈、张冶秋丈,戚属中之最加爱拂者为黎宋卿丈、何仲瑾丈及家外舅,故旧中之最相得者为谢仲琴丈、沈祖宪、闵尔昌,弟子中之最赏识者为袁海观盟兄、杨杏城丈、杨廉甫丈、赵秉钧、阮忠枢。” 当“洪宪”事起,财政总长周学熙因反对帝制,失欢于袁世凯,奉命迁居北海濠濮间,形同软禁,几有生命之虞,“幸吾祖父周馥与袁世凯为儿女亲家,曾致函关说,并询问有无称帝之议,袁复函以吾父多病,暂住北海,将来可准予辞职,对帝制则矢口否认,信中并有‘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之句。” 之后不久,事情凿然,“大皇帝”再复申令:“近见各处文电,纷纷称臣,在人以为尽礼,在予实有难安。……凡旧侣及耆硕故人,切勿称臣。” 经政事堂议定:黎元洪、奕劻、载沣、那桐、锡良、周馥、世续七人列为“旧侣”。然周馥却隐居天津,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三
袁世凯一九一六年病死,归葬河南彰德洹上,即今安阳袁公林所在。此处今属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3A级旅游景区。景区内展厅的墙上,中有“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扶柩回籍,葬吾洹上”两句话,王碧蓉《百年袁家》亦如是说,不审何据。袁寒云《洹上私乘》卷五“自述”:“丙辰,先公殂。昔先公居洹时,曾自选窀穸地,在太行山中,邃而高旷,永安之所也。及先公殂,群议葬事,文以太行山地请,大兄独不可,欲葬洹上村左,以其地迩,便祭扫也。文力争不获,彼且迫㧖,使不可安处,遂遁走天津。先公之葬,竟不得临,此文终天之恨而不或逭之罪也!” 袁静雪《我的父亲袁世凯》中亦说:“到了黄昏他可能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是够危险的了,却又认为或者还不至于死,所以就叫人把段祺瑞和徐世昌找了来,把大总统印交付给徐世昌,并且和他两人说:‘总统应该是黎宋卿的。我就是好了,也准备回彰德啦。’从此以后,我父亲才渐渐地昏迷不醒。到了第二天,也就是旧历五月初六日(阳历6月6日)的早晨六时,就死去了,终年五十八岁。由于他始终是清醒着的(昏迷不醒的时间,还不到十二个小时),并且可能认为不会就死,所以既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也没有对后事做任何安排。” 又说:“当我父亲的灵柩还停在北京的时候,‘恭办丧礼处’就已经派了人到彰德查勘墓地。接着,当时的政府又派了河南巡按使田文烈综理墓地的建筑工作。最后决定墓址在离我们洹上村的住宅约有二里的太平庄,这已经是在灵柩移在彰德之后了。”
之所以列举上述,是因为周馥《自著年谱》“宣统二年庚戌 七十四岁”条里,有这样一段记载:
三月,纂修《建德县志》成稿,《宗谱》亦修竣排印毕。……三月二十八日,偕杨明经焕之赴汉口,焕之大郎世特随行。四月朔,学煇迎过江,至武昌寓中午饭。初二日,附轮车北行,宿确山驻马店。初三日午到郾城,雇民船东行。俗名螺湾河,又呼螺河,乃汝水也。初四日过周家口,初五日抵水寨,初六日往相袁沟袁氏祖墓,访袁平甫封翁。初七日到红土窪相袁太夫人墓,回水寨,泝汝水。十一日,复到郾城,学煇自鄂来。十二日,附车到郑州,袁慰庭亲家闻知,派人来迎。傅申甫世榕封翁自津来会,十三日同到洛阳。十四日,游吕祖阁、晋宣帝陵、魏世宗陵、汉光武之废郭后陵。十五日,谒周公庙,谒二程子祠、邵子祠、朱子祠。十六日,过洛河,见天津桥尚有一谼未塌,土人言北魏初造桥,时有七十二谼。过河而南,谒邵子“安乐窝”,即邵氏宗祠也。祠旁有邵氏子孙十数家,业农。十七日,游洛东白马寺,唐译梵经处也;拜狄梁公墓。十八日,游洛西三十馀里周灵王陵,悼王、定王、敬王三陵,陵皆高二十馀丈,顶皆四方式,每方一面约宽十丈,顶平。杨焕之言:“陕西文、武、成、康陵皆方平式。”土人言:“在洛周陵亦然,惟汉、魏、晋陵皆圆凸形。”十九日,谒洛南十五里关帝陵,庙宇宏壮;又十五里抵伊阙、龙门,两山高约二百丈,中为伊水东流,水面宽六七十丈,可棹小舟,山上鉴洞大小数百,中镌佛像,极精致,北魏时君民所凿,祈福也。西山有小瀑布,东山即香山,白居易墓在焉。二十日,到郑州,附北车至新乡,学熙自京来。二十一日,抵清化镇,见丹水,小不可航,灌田极多。镇东四十里,有英商福公司所开煤矿。二十二日,游宝光寺、毛文达昶熙尚书别墅。二十四日,自清化镇至卫辉府袁宅,袁慰庭亲家自彰德属其二郎豹岑克文来迎。二十五日,坐篮舆往辉县,路过明潞简王墓,规制颇壮,不亚皇陵,其享殿已改为神庙矣。考潞简王名翊镠,乃明穆宗第四子,万历十七年之藩卫辉,帝以母弟,赐田多至四万顷。王好文,持躬谨饬,恒以岁入助边饷,诚贤王也。明社已屋,后裔不敢祭扫,反不如编户穷丁得以岁时拜墓也。二十六日,游苏门山,乃太行支麓,百泉出焉,汇潴数百亩,清莹可鉴。亭阁祠宇,皆甲各郡。山上有孙登啸台。袁亲家有园林在百泉之南三里,约百馀亩,水竹清幽。二十七日,由辉县过新乡,至彰德府袁亲家宅。宅在府西洹水之北,园林较辉尤胜,因留住十日。亲家优待,其三兄清泉世廉亲家亦旧交,廉干有为之士也,时病痹,尚能跛行,惟舌强涩不能言。二十九日,属熙儿、煇儿随傅申甫、杨焕之等回京。五月初七日,煇儿自京抵彰德,随辞袁府,同回汉口。煇儿返武昌。十一日早,抵芜湖。是年六月,登庐山避暑。
此段文字,读来娓娓生动,然最初并未引起笔者的过多注意,只是诧异周馥此次河南之行,遍览名胜,往访遗迹,同袁氏相晤,何以“往相袁沟袁氏祖墓”、“到红土窪相袁太夫人墓”?迨后见《周悫慎公荣哀录》,看到杨焕之的挽诗及自注,方恍然大悟,明晓他们此行,同时身负特殊使命。按杨焕之字昌邠,号北山散人,四川射洪人,是周馥次子周学铭(字味西,光绪壬辰进士,与蔡元培、张元济同科)任四川蓬溪知县时拔识的生员,著有《北山草堂诗集》、《北山草堂游览诗记》等。杨焕之于周馥薨后,有哀诗二十五首,如其中第九首云:“汝水滔滔向北流,随公按辔到袁沟。项城览胜风何古,周口驰回雨不收。但见邱陵一辞去,岂因花鸟再句留。而今泥爪犹能认,太息人归白玉楼。”自注:“庚戌随公至项城,为袁慰亭宫保看吉地。”复检《玉山诗集》,卷四有《赠杨焕之》:“鸾鹤飘然迥不群,多情犹复忆河汾。蓍龟术妙通神鬼,班马才高富典坟。几辈公卿曾折节,十年江海共论文。好开三径兰溪畔,待我归舟访白云。”诗注:“君星命、医卜诸学皆精”,并言:“君游西藏、秦、陇、燕、豫、湘、鄂、齐、吴,名公多结纳。”再按杨诗第二首自注:“从公建德看山十二年,往来具宿秧田坂”;第四首自注:“丁未赴扬州敬弔德配吴夫人之丧,公命往建德看山”;第八首自注:“从公南陵,为徐子弹、周瀚如二君寻吉地”,俱可见周馥对于杨氏之倚重及二人关系。对于堪舆之学,周馥曾有言:“地以人重,不可尽信。惟人子相地葬亲,是一大事,自有当尽之道,不可草率,不可执迷,量力从稳当处做去,不可妄生希冀。悖道求福,是妄人也。”《负暄闲语》专有“卜葬”门,论之者详,今不赘引。
袁氏倩周馥帮助往相祖莹,勘选吉地,除了如袁静雪所说的——“我父亲是有迷信思想的。他既相信批八字,也相信风水之说。有人给我父亲批过八字,说他的命‘贵不可言’。还听得说,我们项城老家的坟地,一边是龙,一边是凤。龙凤相配,主我家应该出一代帝王。这些说法,无疑地也会使我父亲的思想受到影响。他之所以‘洪宪称帝’,未始不是想借此来‘应天承运’吧。” 当也有另外一桩袁氏族内的隐衷,即袁氏曾和冯国璋所言的,“袁家没有过六十岁的人”,特别是男丁。 按宣统二年袁氏虚龄已五十有二,过知天命之年,又届投闲放散,蛰居洹上,虽时谋东山再起,然前途未卜,早为之计,自是题中之义。
周馥此行相后的意见如何,史料阙如,不得与闻。然袁氏再未回项城,或当如袁静雪所说的:“我的伯叔们,除了三伯世廉做官以外,其馀的都在家当绅士,没有外出做过什么事。后来,我祖母刘氏死在天津。当时我父亲任直隶总督。他请了假,搬运灵柩回转项城安葬。但是我的大伯世敦,认为刘氏不过是一位庶母,所以不准埋入祖坟正穴,只准她附葬在坟所的地边。这本来是合乎那个时代的‘礼仪’的。可是我父亲却和他争执了很多次,由于大伯坚决不答应,最后只得另买了新坟地安葬。从这以后,我父亲和大伯世敦就不再往来,还由于这个原因,以后就定居彰德的洹上村,不再回项城老家,直到我父亲做了总统,他们老兄弟俩还是不相闻问的。”
往事如烟,然往事并不如烟,此均为记。
2020年7月31日写于燕东园
《掌故》第八集,北京:中华书局,2021年7月,89—107页。原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