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周启晋先生家,我看到了三层和四层之间的夹空处挂着一匾额,上面写着“西深精舍”,我问周先生这是不是他的堂号,他说不是,因为这是文彭写的,我想也是,文彭到今天怎么也有五百多年了,我就问周先生他的堂号是什么,他说自己没有,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你就把这个当我的堂号吧,因为上面既然写着西深精舍,第一个字就是西,而我又住在北京的城西,我用这个堂号也算贴切,他说这个西深精舍是父亲送给他的,送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这层意思。
我这是第三次来到周启晋先生的家,每次来其府上,我最喜欢看的就是他那自建的植物园,周府是三层别墅,前面独立的院落全部用两层楼高的玻璃幕封闭起来,这里面至少有一两百平米的面积,里面建造了竹亭和水池,而我最喜欢的是这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绿植,有高大的南方乔木,还有一些热带植物,这些四季常绿的植物能够在北方存活很不容易,周先生解释说因为这里安装了加热设备,我看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安装在了什么位置,也许有地热,因为我看到室外温度已达零下十度时,这里的水池完全没有结冰,里面还有几尾不知名的鱼在悠闲地游动着,这次来的新发现是在厅房里又多了一个封闭的水族箱,里面的水草生机盎然,身上闪着荧光的热带鱼,见我来探视,陡然冲到鱼缸的另一侧,我自己也曾经养鱼多年,自我感觉也算半个专家,知道养水草跟养鱼是两种方式,因为养鱼用的药会影响到水草的成活,像这两种生物养在一起,确实是需要将两个矛盾体达到和谐统一,这当然不是容易的事。
然而周先生能够解决这种矛盾,我却不奇怪,因为他是农大毕业,学的就是植物遗传专业,这应该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对此也颇为自矜,说自己当时学的这个专业是全国最早者,我曾经问他,以你家几代的家学,怎么会选这样一个专业,周先生解释说,这恰恰是因为自己的家族,他说自己上中学的时候文科最好,而自己的父亲周绍良先生在人文社当编辑,那时的编辑室里面有百分之五十都是右派,有一次他跟着父亲单位的叔叔阿姨们一起去春游,在路上,那些人问他读什么书,他就聊到了今天自己读的书以及对书的评价和看法,那些人后来跟其父亲周绍良说,你儿子千万不能学文,因为他的观点一旦学文后,肯定会被打成右派,就因为这些原因,后来让他学了农。
是哪位朋友介绍我认识的周启晋先生,我一时回想不起来,印象中第一次跟他吃饭,是周启晋、陆昕和我三人,那场聚会似乎谈得很愉快,于是周先生提议我们三人今后要不定期聚会,由三人轮流作东,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接触逐渐多了起来,周先生的性格豪爽倜傥,讲起话来语不让人,跟我想像中的世家子弟差异较大,因为一些难忘的事更加印证了我的一些误判,他也时常从拍卖会上买书,也有那种所爱必得的豪气,但好在他跟我的藏书路数差异较大,所以在这方面很难遇到冲突点,但也有几次他直接打电话告诉我,哪些书他要,让我不要去拍,那种说话的气概完全不是商量,我听来像是下指令,印象深的一次是中国书店上拍《北平笺谱》,这是初版一百部之一,带有编号及鲁迅、郑振铎的签字,这部带编号的《北平笺谱》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在拍场上,前两次都差一口被他人夺去,这部书我当然想要,所以听到了周先生的电话,我也跟他表达了自己欲得的愿望,他不由分说地告诉我:“让我先买,如果我今后还买到一部,就把这部给了你。”我知道这句话跟说谎相差无几,但我也知道他近些年买书的重点之一就是收集各种笺谱,如此说来,也是他的藏书重点专题,我把这部书让他买,似乎也能说服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气,于是,这部书果真让他如愿,同样也果真再没有听到他把那部书让给我的豪言,有时,老天也会照顾好人,这之后不久,我真的就买到了一部带鲁迅、郑振铎签名的笺谱,不知他从哪里得到这个信息,他打电话跟我说:“听说你买到了一部《北平笺谱》,恭喜你呀,既然你已经有了,我那部就不给你了,哈哈哈。”
我今天问启晋先生,他为什么要把笺谱作为一个专题来收藏,周先生告诉了我他的观念,他认为中国印刷术中的木版水印和饾版拱花,是世界印刷史中的最具中国特色的印刷品种,所以明代的《萝轩变古》和《十竹斋笺谱》是这种印刷方式的第一次高峰,而第二次高峰则是文美斋所做的笺谱,这套笺谱他已经收到了十八个品种,其中两部是饾版拱花的,而第三个高峰则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鲁迅、郑振铎所做的《北平笺谱》和复制的《十竹斋笺谱》,第四个高峰则是《百花齐放》和《韩熙载夜宴图》,他说这些都是自己的收藏重点,认为这是印刷史上了不起的创造,周先生说当年发现《萝轩变古》,为了得到这部书,徐森玉用了几十张明代的画才换回此书,可见有价值的东西自然能得到行家的肯定,我问启晋先生是不是这几大高峰他都收集齐了,他看了我一眼说没有,“《十竹斋笺谱》我就没有,我知道你有两部,但我也不想跟你要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快到了散书的年龄,不想再为此下大力气。”我听到了他这句话,心里顿时觉得有了些许安慰。
今天的周府比我前几次来感觉杂乱了许多,启晋先生解释说,因为家里地方不够用,他又在墙外盖出了一些面积,但被城管查到了,正在交涉拆除的事,他理直气撞地说:“你看,我家地方这么紧张,很多东西都堆不下,就应该扩建出一些地方来,竟然还让我拆除,这也太不讲理了。”启晋先生曾经做过房地产生意,这片别墅区他也是投资人之一,住在自己的开发房内当然是留下最好的位置、居住的面积不是最大也应当是较大者,不算他扩出去的那个植物园,仅居住面积我感觉不会低于六、七百平米,三层的住房还不够用,已经把三楼之上的斜屋顶打开,改造成了书房,这间书房的面积恐怕也有七、八十平米,他指着书房内的四周书架对我说:“你看,这都是我读的书,已经塞满了,我藏的书完全摆不开,只能塞在仓库里,如果不扩建,这哪能行。”
沿着楼梯一层层走向顶楼的书房,楼梯两侧墙上挂着许多名人字画,他指着一张启功的书法跟我说:“启功主要是写行书,你看我的这幅却是楷书,少见吧,可惜的是,我只留下他一幅书法,当年我常去他家,因为太熟,也没想起来让他多写,到了晚年找他的人太多了,他见客人就是一种负担,我也就不好意思总去看他了,现在后悔手里没什么他的东西。”周先生又指着一个小型的四扇屏跟我说:“你看,这是沈尹默的字,他是写行草的,他的楷书你没见过吧,这是我看到沈尹默写得最精的书法,他有一度高度近视,后来突然间眼睛好了,这就是他眼睛好的那一段写的,这是老先生们告诉我的,肯定没错。”我在墙上又看到了那幅齐白石的虫草,这又让我想起第一次来其府上的情形,我拿来了周家四代人所题的书法,启晋先生抱在怀里质问我,这些东西从哪儿得来的,情急之下,这时我看到了这幅齐白石的虫草,才化解了那场危机,今日再看到这幅小画,让我心里倍觉亲切,如逢故人似的默默地向白石老人表示了我的感谢。
阁楼改造的书房在使用上确实有些局限,这种房间的格局是中间高,四周低矮,这在书架的摆放上有许多不方便,因此周府上的书架基本上是一米多高围着屋子走了一圈,前两次来的时候,周先生给我拿书看,都是要从另外一个房间把书搬进来,而今天提出可否拍拍他的珍藏室,他说里面太乱了,拍照的确不方便,于是按我所说拿上来一些书,让我在此拍照,他每次拿书都要等上十分八分的,我趁着这间歇观察书房内的情形,按照面积和藏书相比,书房里的藏书量确实不大,但却摆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品,周先生最看重者之一可能是博古架上一对小佛像,这对小佛像高不过10厘米,进门的时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下这两尊小佛让我欣赏,他说这是宋代的木佛,很是珍贵,然而他的书房内摆设的物品更多的则是异域的木雕,其中一座非洲女人像是用整根原木雕造而成,有近一人高,我估计重量在百公斤以上,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弄来如此沉重的无用之物,看来启晋先生为了自己的喜欢,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气力。
我为了能够将这次的访谈搞得圆满,来其家之前特意写了一张纸的提示问题,打算一个事情一个事情向他证实,以免自己记忆有误,然而他坐定之后,完全不理会我的问话,由着他自己的思路一路讲下来,我觉得自己这个小小的书房访谈,难以容下他们家族庞大而辉煌的历史,几次戴住他的谈话,想把他拽回到自己的问题上来,但启晋先生有着强大的定力,完全不为所动,继续完整地叙述着他的讲话,他跟我说,有不少记者采访过自己,他每次对记者说的第一句话都是“世家不相信眼泪”,有一次董桥听到他这个说法,大笑起来,跟别人说:“周绍良的儿子说世家不好。”而启晋先生则是认为这是别人对他的误会,以为他不知足,他跟我强调:“世家也有阴暗角落,父亲在解放前就有一段非常不顺利的经历。”他讲到这里却没有接着讲下去,他讲起这段历史,沉吟了一下说:“为尊者讳,这段事还是不说了吧。”他的这种说话姿态是我这么多年来所仅见。
启晋先生接着自己的叙述,他说自己不喜欢世家的重要原因,是世家中缺少感情的温暖,他告诉我周家原有房上百间,家里的小孩子都有一个奶妈,家人想看孩子时就让奶妈抱过来看上一眼,其它时间还是让奶妈带着,很少有亲情上的接触,而自己在5岁时就有了独立的房间,并不跟父母住在一起,上学的时候,放学后20分钟必须回到家里,家里规定不能跟别的小孩一起玩耍,晚辈见到长辈,永远只能站着,自己看到父亲跟爷爷说话时,就像刚参加工作的科员见到科长时那样战战兢兢,而长辈对自己也从来没有过笑脸,吃饭的时候也只能夹自己桌前的菜,不可以去夹远处的菜,因为这些诸多的原因让他对世家大族没有好印象,启晋先生认为,造成家庭成员间人情淡漠的原因就是因为礼教,他认为礼教就是皇权,把皇权作为一种信仰是中国统治者的一大发明,所以他对礼教十分痛恨。
但聊到自己的家族时,周先生也同样不无骄傲地说,周家是中国近代第一大家,他认为这个大家族内发生的一切就跟历史上任何大家族一样,所以他自己读红楼梦时就会有许多的感触,他认为没有经历过这种大家族生活的人永远不能理解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讲到了当代有人续写红楼梦,那个续写之人他一时想不起名字,我问他是不是刘心武,他说正是,他认为刘心武不是世家出身,不可能把红楼梦续写得好,由着这个话题,周先生又提到了父亲所收藏的红楼梦,他说那个专藏很可惜,后来都卖出去了,他突然看着我说:“前些年你买过一部程甲本和程乙本配的红楼梦吧,那就是我父亲卖出去的,当时好像卖了三万块,听说你买的时候翻了好几十倍。”我告诉他确实是自己所得者,很可能就是他们家的旧藏,好在他知道我是从拍卖会买来的,听那说话的口吻没有索要回去的意思。我跟他说,余生也晚,没有赶上那个遍地捡好书的时代,只能靠自己辛苦挣来的钱来买大家所抛弃的余唾。
启晋先生给我拿下一张镜框,镜框里是一张老照片,里面是周学熙过寿时周家几十人一张集体合影,他要把镜框拆下让我拍照,我告诉他不用这样费事,他还是坚持拆开,因为照片的背面也有周学熙的题诗,他拿着这张照片一一为我指认照片中的人物,每个提到的名字,我听来都是如此地响亮,他说这是周学熙八十岁时所拍照,止庵先生希望四世同堂,当然这里的止庵并不是当代这位作家,而是周学熙的字,启晋先生说,止庵希望四世同堂,周家人为了满足他这个心愿,如果生不出来,也要另外抱养一个,告诉他是亲生的,启晋说自己的母亲原本是联合国救济总署的英文打字员,当时在重庆,但自己出生的时候抗战刚刚胜利,母亲已经来到了上海,自己出生时,因为难产专门请了特别有名的医生来接产,为此还酬谢了这位助产士二两黄金,周学熙听到得了这位曾孙很是高兴,就写了一首七言绝句,在这首绝句中给这个孩子起名晋。启晋先生的爷爷是周叔迦,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发电报来问这个孩子头上是不是有红色的胎记,听说有后很是高兴,因为在此之前,周叔迦到雍和宫找喇嘛算过卦,喇嘛说如果有红色胎记这个孩子就能活,讲到这段时,启晋先生专门给我看他额头上还有头顶上的胎记,由此可知,他天生异禀。
对于周家,启晋说虽然周家家族很庞大,但周馥的确很清廉,他说周馥去世时家里仅有十二万两白银,我说这个数字已经不小,但启晋说这要看怎么比,因为李鸿章要去朝中觐见一次,就要打点两、三万两银子,因为李鸿章的信中曾经跟他人说,他要从天津到北京,带了一万多两银子不够用,而周家这十二万两银子如此算来真的做不了什么事,更何况周馥去世后,周家分为五房,三嫡二庶,分到每一房就更没有几个钱,但恰因此,周家后人都很努力,大都在各自领域有独特创见,他讲到了周叔弢的藏书,又讲到邮票大王周今觉,佛学大师周叔迦,收藏大家周季木,他说周家“良”字辈的人,如果凑在一起就足可以开出一所世界一流的大学,因为他们很多都是各个学科的学术奠基人,之后,他又讲到了周家的一些企业,比如启新洋灰公司,这一个厂占了当时中国百分之九十五的水泥产量,并且一直统治这个行业十五年,又讲到了耀华玻璃、开滦煤矿、北京自来水厂以及四个纱厂等等,每一个都是中国最重要的行业,但启晋却说,到今天周学熙的后代中只有他一个人在经商,现在启字辈有一百多个人,就因为经商他们都看不起自己,他认为这种压力反而是一种力量,坚持让自己必须做出成就,否则就会变成红楼梦中的贾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