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拜谒

久居小城，虽然离梅城只有三四里的路程，却很少踏足。这个深秋，一个特殊的聚会，将我们引入青山深处的那个村落。

顺着纸坑山一路向南，山路身蜿蜒，两边的田里，种着大片的白菜芫荽和香芹，蓬勃葱翠。渐渐地，田野敛足远远退至青山脚下，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屋舍井然，天地疏阔。周村到了。村口，一株黄连古木枝叶葳蕤，拱手相迎。此刻，周馥接官厅里群贤聚集，乡音缭绕，人们在为一位已经远走的先贤举行逝世九十三周年的纪念活动。

古厅是经过重新修建的，远远望去，青砖垒成的墙缝里青苔蔓滋，像一位饱经世事的老人，安静端坐在深秋的阳光里，飞檐斗拱，高甍凌虚，依稀可见当年风神。厅堂四周墙壁上陈列的周氏杰出人物的图文资料，昭示着这个家族曾经拥有的辉煌。阳光穿透屋顶的瓦缝，水流一般倾泻下来，温暖而明亮，细细的尘灰在光柱里飞舞，弥漫着一种经年的气息。我们刚坐下，就有女孩子端来茶水，笑容和悦。

座谈会上发言的都是对周氏历史颇有研究的文化人士，还有周氏家族的宗亲，在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中，座谈会高潮迭起。会议结束已近日暮，没有好好观瞻那些陈列在墙壁上的图文资料，便匆匆返回。但氤氲会场的那种肃穆而隐秘的气息却在随后的两天里，挥之不去。我还想去那里看看。

第三天，秋阳一样的晴好，这次是熟门熟路，不到一刻钟，就已经赶到那门口铺满青石子的古厅前。空寂的大厅里，摆设依旧，烛火依旧熠熠，周馥老人的画像依旧面目蔼然，偶有几声稀疏起落的人语，更添了几分空旷和宁静。厅里有本村一对年老的夫妇，和一位周氏家族的后裔，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位五十多岁的素朴女子，用温软清晰的东至乡音，轻轻诉说着并不遥远的过去：“当时我在一中读书，学校开大会，校长在会上将大成殿作为封建残留批判，当时，我坐在台下，知道这是我们家的事，真是丑得不敢抬头啊！”好在历史终将主持公道。令人扼腕的是，大成殿已经毁于1994年的大水。现在的周村，所存的旧房舍也已不多，且居民有不少是后来迁来的。这座复建于1910年的接官厅，能矗立在这里安然渡过百年风雨，不能不说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幸运。

出村口的时候，蓦然发现，在黄连树的一旁有棵桃树，横逸的枝条上竟然绽放出了嫣红的花儿，十月小阳春，是这几日天气晴暖的原因吧。虽然只有几朵，还未成气候，但已却让人嗅到了春的气息，不由让人怀想明年春天这里的景致。

一枝桃花，温润着人的双眼。桃花是乡间很常见的树，江南的特色景观，便是小桥流水，烟树攒云。周家女子仲铮客居莱茵河畔的时候，听闻河水潺潺，不是曾寄语家乡吗：愁问莱茵河上水，可能流到我家园？而一百多年前纸坑山寂寂的山道上踏过的仆仆风尘之足，一定也曾为几枝横斜村道的桃花而停驻吧，那定是早春，定是群莺乱啼，那时，山河动荡，狼烟四起，儒雅少年投笔从戎，籍着满腹诗书和一枝妙笔，于狂澜叠嶂的宦海生涯里，书写起这个家族传奇的开篇。

任何强大的东西背后都要有所支撑：几根高大的木柱支撑起一座庄严肃穆的祠堂；传统的儒学思想和严谨的理学修为支撑起一代国之重臣；几代人的智慧和修持支撑起一个家族的兴旺连绵……

而一个人字的背后
往往还有更隐秘的支撑
是几句温软的乡音
是村口的那一株眺望远方的老树
所以
纵然行至天涯
这个家族的人
依然会频频回首
回望
纸坑山头的那一抹月色

我想，这个家族最令人崇敬的不是那曾经誉满江湖的赫赫功业，也不是精英迭出的教育理念，而是那兼济天下心怀苍生的悲悯情怀。如今的仁寿诊所敬慈学堂，历经岁月的淘洗，名称虽易，却依旧亭台巍然，书声琅琅，周氏惠泽家乡的种种义举，早已深深镌刻在人们的心间。很多东西能够被自然的力量所摧毁，但是，矗立在人心头的东西，时光带不走，岁月掩不了。

秋夜，翻阅会上赠发的两本刊物《周氏文化研究》，回想着祠堂内高悬的图文资料，周氏家族的百年风云隔着迢递的时光，渐渐明晰，让人心绪难平。恍然如梦的百年光阴啊。这一切淹没在岁月的蛮荒之中已经很久，终于，急促的脚步渐渐舒缓下来，浮躁的心绪渐趋平静，终于有一群人，用执着和虔诚，来拂去岁月的尘埃，让珍贵和美好呈现出它应有的光环。

那座古老的厅堂，那迢迢不绝的纸坑山脉，如其说是一个家族百年不朽的笺注，不如说是一座等待我们去珍惜和拜谒的文化杏坛。它教会人们如何于困顿中而不失安详，寻常中葆有庄严，顺境中不失笃定，丰裕中不至迷乱。它默默诉说着何为静穆，忠孝，尊贵，悯世，恩慈。当你有幸承揽在手，便会发现，这几缕从传统文化的巨源中流淌下来的涓涓细流，已不再是最初那微细的几缕水脉，而是映照着漫天星月的静水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