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风中小舟
“这孩子总有一天会搞得天翻地覆。她离得我们越远越好。她在家总是其他孩子的坏榜样;魔鬼该到魔鬼那里去。”这些话我是从嫂子那里听到的,这就是双亲让我出国的原因。我如今相信,生活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法国轮船“草原”号九月二十五日从上海启航。我与那两个同学要在九月二十一日从天津乘船到上海。大学还在放暑假,我只能向少数几个同学辞行。大家都祝贺我。
在女生宿舍里,一个同学对我说:“小舟,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离家出走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究竟为什么?家便是家,人没有家不会幸福。管你双亲是什么思想,你双亲最终完全不像你描写的那样保守,他们让你出国。我从不和我双亲斗争。总之,你是个勇敢的姑娘。我祝你在国外万事如意!”
“你双亲有钱;你容易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双亲根本没能力送我出国。”
“小舟,你真勇敢。你离家出走时,我从报上读到你给双亲的诗,我哭了。原来你还是个优秀的诗人。你和家庭坚决对立,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有这样丰富的收获,真令人钦佩。你是个特殊的人,你为我们妇女扬眉吐气。我真佩服你。”
有一天下午,我们班最优秀、大学里最聪明、最勤奋也最傲慢的学生李先生来看我,使我兴奋异常。这对我是莫大的荣幸。他一向不与人交往。这天下午,他甚至建议我们一起去河上荡桨。我既惊讶又高兴,因为我一向尊敬他。他还要我给他写信,我由衷地答应了。
我去向张校长辞行。张校长说:“你能出国,这是很好的。你的斗争总算胜利了。你很勇敢。你将学政治学,对吗?这在中国还是一个很少有妇女涉及的领域。你想寻找一个解决中国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办法。”他接着补充说:“你跟我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几分钟后,我们走到一幢大楼前。张校长说:“这就是你们要求我建立的南开女中。礼堂里挂着一张十二个女子的照片,是她们递交了请愿书,请愿书是你写的。遗憾的是,开学那天正好是你启程的日子。否则,我们很高兴听你讲话。三百个女生不久就在这里上课。学校还要扩大。南开精神只知前进,没有任何障碍我们不能克服,没有任何困难我仍不能战胜。你具有这种精神,你会达到目的,你是南开的模范女生。我祝你取得更大成就!”
我又去拜望政治学教授,我听过他许多课。临别时他说:“你应留在巴黎,这对你学政治学很有好处。”我说我当然要竭力留在巴黎。
我还看望了我以前的英语女教师。她很高兴,因为我要到她的祖国去。她说英国多雨,一定要带雨衣和长统雨靴。她领我到她的卧室看她的靴子。我心中暗笑,因为我根本不想留在英国;再说我也从未穿过这种靴子。父亲还让我去英国驻天津领事的夫人那里,她给了我几封在伦敦用得着的介绍信。
启程的日子就要到了。母亲的脸上显出无法形容的忧愁神色。她好像在想:我怎么生出第二个女儿?如果是一个这样的男孩,那有多好。儿子里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勇敢,如此机敏的。一个姑娘出国,走向世界,没有人知道她的母亲是谁。这是我的过错,我不懂教育女儿。她不留在我身边也好,但我是她母亲。她野性天成,这是本性,但我不懂,她是从谁那里继承了这种野性?其实这并不是从家人身上继承的,这是例外。是啊,事情总有例外。现在她要走了,谁也留不住她,生女儿总是不幸,特别是生了这种女儿。报刊和世人都支持她,世界完全变了。她为什么不能安心呆在大学,呆在中国,哪儿来的这种勇气?这是命运,是她命中注定。她什么时候归来?她将怎样归来?我真不敢想,也懒得想。她该走,就像死亡一样无法避免。
我再三向母亲保证,我会极端谨慎,刻苦节俭,百倍勤奋。我不会学习西俗,不穿西服,只学英语。我的心和思想永远是中国的。“母亲,请您放心。我不会学雕虫小技,我要探索西方文明,以后我要为自己的祖国效力。您将会为我感到自豪。我不会做蠢事。”我这样滔滔不绝地说。
有一天,母亲打断我的话说:“告诉我,你昌弟在大学里干了什么蠢事。我听说,他是被大学开除的,而且是为了一个女生。告诉我,她是怎样一个姑娘?我还听说,她比你弟弟大。他干了多蠢的事啊!绝不能让你父亲知道!”
我非常惊讶,母亲对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这消息一定是马车夫从学校里带来的。我只得安慰她说:“这绝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昌弟并不特别留恋那个姑娘。只是几个无教养的同学嫉才,无中生有地制造了这个丑闻。昌弟也太傲慢,以致没有一个好友站在他这一边。其实这事并没什么。”
母亲严肃地说:“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恋爱事件?我已有证据。”
她能有什么证据?我又不敢过问,只得敷衍:“这姑娘是好人家出身,比昌弟大些没多大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昌弟自会清醒过来。千万别火上浇油。等些时候,这事自会过去。”
母亲有些激动。“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真是孩子,啥也不懂!再等,等孩子生出来就晚了。”
我笑了。“孩子?这不可能,事情不会发展得这么快。最好别惊动昌弟,他自己会解脱。任何举动只会坏事。”
她不再说什么,昌弟的轻浮行为刺伤了她的心。她最宠爱昌弟,对他寄与莫大期望。此外,算命先生也说,昌弟将来会高官厚禄。母亲不想让昌弟过早结婚,就是昌弟结婚,也得由母亲物色一个她理想的媳妇。如今发生了这事,父亲还不知道,母亲不得不独自忍受痛苦。她只能从我这里知道一些情况,我走了以后,她就无从打听了。我希望昌弟得到帮助,但更为他担心:大学,双亲和他自己的身体,都和他作对。
远行用的沉重行李已打点好。启程前两天,我嫂子和杏姐陪我去劝业场买些零星杂物。经过一个算命的门前,我嫂子急忙说:“听我说,你就要远行,一定要算一卦,看看你的未来!”
我笑了,我根本不相信算卦的。未来靠我自己去创造,他怎么能算出来?但为了使我嫂子高兴,我们走进了命馆。我坐在他对面,只听他说道:“可惜啊,可惜,我面前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女子!这个命实际上属于男人,他将发号施令,他将是一位将军。”我心中暗笑。“你就要远行,是吧?”
“是的。”我有些惊诧。
“你有颗善良的心,你有菩萨心肠。廿五岁以前你不要结婚。你有十年福,十年!”
我们离开了算命先生。我只得笑笑。我嫂子一直注视着我:“别笑!命,不能不信!”
嫂子请我们到一家现代茶室喝咖啡。她一面啜着咖啡一面说:“至少你要离开三年。这三年里家里肯定要发生变化,但不知有什么变化。”
“是啊,肯定要变。”我附和着。但出国前的兴奋心情使我无法考虑会发生什么变化。
动身前一天,我去四伯母和七伯母家辞行。四伯母脸色始终严肃:“我们家出了个你这样的杰出人物。你像男人一样出国求学,这很好。将来你定会光宗耀祖。我祝你一路平安!”
七伯母一面流泪一面拿出一根金项链,目光始终凝视着我,把它戴在我颈项上:“我的孩子,你真要走了!这根项链会牢牢牵住你,把你安全地带回来。你还是个孩子!一切要谨慎小心。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别忘了这一点。要留心你周围的男人,别只顾念书。我仍认为,你不该坐三等舱。”她送我到门口。我不知怎样感谢这位伯母!
我在家里度过了最后一夜。晚饭后,我和杏姐、嫂子以及椿弟一起去双亲屋里——一如孩提时代,当小姑娘、年轻姑娘这十九年来我所做的,那样。我们站在那里,一声不响。父母在谈话。这最后一晚,他们总该嘱咐我一番吧。可是没有,没有人向我说一句话。过了大约三刻钟,我们像往日一样离开了房间。我必须向双亲辞行,明晨五点我就得离开家,我不能这么早打扰他们。我该怎么办呢?我怕独自一人去双亲那里辞行。
我稍事考虑便派女仆去对双亲说,我即刻来向他们辞行。女仆回来后,我便走进双亲房间。 父亲躺在躺椅上吸烟;母亲坐在椅子上,猫却意外地没在她膝上。父亲说:“是啊,明日一早,船就要开往上海。”然后他便一声不响。母亲起身,从橱里拿出一个首饰盒,从盒里拿出一只钻戒。“看看大小怎么样?”我把它戴在无名指上,正合适。“我愿你的意志像钻石一样坚强,智慧像钻石一样闪耀!你不能想象,你们中间有一人要远离我,我的心便多么沉重。我一想到此事,心便发抖。我简直不敢想。”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强忍住泪水。“现已决定,你没有未婚夫陪同,独自去往。我们要求你一心求学;至于订婚、结婚的事我们等你回来再说。”说到这里,母亲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时父亲说:“我总反对你出国,但你坚持要去。你一定要学医。如今你既然去英国,就可以学医了。在国外只能学实用科学。因为我们有最高文化。我禁止你做三件事:乘飞机、游泳和开汽车。这些都是危险的事,你绝不要去尝试。”他拿出几本老书让我带去阅读,要反复阅读。我们古代圣人已将生活准则和处世之道记载详尽,我们只要熟读就行。然后他给我一首手抄的已译成英文的祖父做的诗。“你可以试试在大英图书馆里找到译文。”最后他给我一张六百元的支票,供我在上海三天逗留期间花用,并给我一张随身携带的汇票。这么多钱!我答应父亲把六百元用剩的钱从上海寄回来。于是我向双亲告辞。我向他们深深行礼。父亲站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母亲的眼睛和嘴唇在发抖。但她没有哭,她只是说:“去吧,一切要小心!”她把一切都说了
我又呆了会儿。我数年来与之斗争的双亲就是给了我最大幸福——出国的幸福的人。他们为我的意愿牺牲了自己的心。母亲当然要哄骗自己,认为我也许到了上海,也许是到了香港不久就又回来……我默默退了出来,父亲在后面继续说:“你到上海就写信,到了法国就来电报。”他陪我到门口,叫来一个仆人,吩咐他告诉马夫,明早五点把马车准备好。
我去找姐姐,给她看美丽的戒指。她甚为惊讶。这最后一夜,我嫂子和椿弟都留在我们屋里。从明天起,只有杏姐一人住这间屋了。我们谈论家庭、双亲和未来。可惜缺了敬爱的和哥与不幸的昌弟。我们要一起呆到天明,直到我动身的时刻。可是到了半夜,我嫂子先表示歉意,说她太累,不能送我上船。她走后,杏姐开始谈她与刘的爱情,我为她感到高兴。我走后她再也无人可谈自己的爱情了。刘在香港,我会看到他,我想从他那里知道些什么。
大约两点钟,她再也支持不住,便说:“我不能陪你了。你也躺一会,还有点时间。”
椿弟说:“我一定陪你上船。现在我也要躺一会儿。我五点再来。”
杏姐祝我万事如意,说罢倒头便睡了。可我却无法入睡,万缕思绪,攒集心头。我要失去的是太多、太多;要经历的也是太多、太多。我一分钟一分钟地等着钟鸣五点,等待我动身的时刻,解放的时刻,新生的时刻,走向新世界的时刻。我刚要睡着,女仆便来喊我。我没叫醒杏姐,就这样离开了她。
椿弟来了,我们坐马车来到码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马蹄声。
船要在一小时内启航。我是单独一个房间。不久,两位同学也来了,弹月琴的由三个衣着华丽的女子陪着。椿弟和我到甲板上站了一会儿。在这最后一刻,我不知对他说什么。我们当中个子最小也最年轻的他微微笑着说:“今天你去,随后我也要找你去。几年后我们在欧洲或美国再见。”
“但愿如此;双亲既然让我出国,他们一定也会允许你。我等着你,我们一定在国外再见。”
时间到了,椿弟不得不下船。他站在码头上,朝我挥手。轮船起锚了,慢慢离开码头。椿弟个子很小——母亲说他好像不是她生的孩子——渐渐变得越来越小,我还能看清他身后的马车。我很高兴不再看到它了,那辆“囚车”和那匹马,马的蹄声曾千万次唤起我心中的哀鸣。天津港逐渐消失,最后只留下了一条线。那条线后面留下了一个争执的家庭:和哥争取把妻儿接去北京,昌弟为爱情和大学而奋斗,杏姐为自己的婚事而斗争,椿弟还小,但以后也会有许多斗争——所有的人都要与双亲斗争。我跨越了这条线,我是最幸福的。我离开了他们。此后我再也没见到昌弟和椿弟。
船驶得越来越快,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坏。我和两个同学谈了几句,就不得不回自己舱里,躺在床上。我想起母亲的话:“你会晕船,你还从未坐过海船。”
我没吃早点,午饭也放弃了。我躺在舱里,无法站起来,好像地震一样。记得小时候我经受的一次类似的感觉:我家的房子突然晃动起来,我们跑到母亲那里,她安慰我们:“别害怕,这是地震,很快就会过去。”地震真是很快就过去了。但今天的地震不会很快过去,我也不能跑到母亲身旁。我感觉好像是天翻地覆一样!我不知是睁眼好,还是闭眼好。一阵难以忍受的气味直冲我的鼻孔,这是海洋的气味,轮船的气味。我曾渴望大海和轮船,而现在我却既忍受不了大海,也忍受不了轮船。它们比我更坚强。真丢脸!母亲给我路上吃的香蕉在我鼻前,这气味也使我难受。为甚么要坐船,不是有火车?是啊,他们俩因为坐船便宜些,而我也愿意和他们同行。我躺在舱里又沮丧又伤心。我指望别再出现耗子!当我看见门缝里透进一线灯光,我知道天已黑了,我一点东西还没吃。我勉强吃了一个香蕉,心里更加难受,以致数年后我还受不了香蕉味儿。我真担心我的体力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强,不足以出国。难道母亲说对了?所有那些漂洋过海的人肯定比我强壮。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烟台停泊。船一停,我便觉得好多了。两位同学找我去码头上散步,船要停靠三小时。我的脚一踏上码头,心情就好起来。真怪!我饿极了。我们在一家饭馆大吃一顿,又回到船上——马上又晕起船来,直到第三天我们到达上海为止。这时我又变得活泼、勇敢。
到了上海,我立刻去拜访一个同学;可她正好去天津了。她父亲带我找到一家旅馆。我在旅馆意外地遇到黄先生及其嫂子,他们等船去香港。我真高兴在上海又遇到他。我不再是单身一人了。他陪我到处游玩,下馆子,逛商店,看电影。他很想坐我们的船去香港,但船票无法调换。两条船同一天启航,他的船只早两小时。我买了许多东西,还剩下二百块钱。我又寄还给父亲,因此,同学们都笑我。一个说:“钱就是钱;人总需要钱。为何要把钱再寄回家呢?你父亲有的是钱。”但我要遵守诺言。
启航那天早上,一位还在上海的南大同学送我上法国邮轮。告别时,他握着我手说:“小舟!你现在要远渡重洋,回来时你就是个大人物了。我真羡慕你。能出国就是幸福。祝你成功,一路顺风!我们几年后再见!”我感谢他,突然又害怕起来:我面临两个海洋:水的海洋和人的海洋。小舟这只具有心灵的船能渡过这两个海洋吗?我害怕起来,极其害怕!
法国邮轮“草原”号约有一万多吨。去欧洲的中国大学生约有男女三十多人。我和三个中国女子合住一间三等舱。舱房靠近机舱,既热又吵人。机油气味使我窒息。我无法呆在舱里。甲板上要好些;但三等舱根本没有甲板,只是在大小烟囱和粗缆滑轮之间放上几把椅子,这便是我们的整个甲板。我照同学们的办法,买了一只帆布躺椅带上船来。
船在上午便驶离了码头,但是在港口处又停下来等待落潮。船静静地泊在离上海不远的海上,坐小船还可以回去。由一盘浓豆汤和面包配成的晚餐我一点没动。我登上甲板呼吸点新鲜空气,见到了躺在帆布躺椅上的那两个同学。我也躺下休息。微风拂面,各自想着心思,但大家都为出国而高兴。不仅是因异国吸引我们,而且也因为每个人都想摆脱家庭。
我说:“我们家非常守旧,父母甚至不让我进学校,我不得不艰苦斗争一番,大学毕业后,他的将要把我嫁给一个生人。在他们看来,到外面求学只不过是我的一时之念。因此我要及时到国外去。”
弹月琴的解释道:“你不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我这个当儿子的也一样。家父为人和蔼可亲,可惜他数年前就去世了,为此我还大病一场。我与家母极难相处,她使每个人都不快乐,我真高兴今天到国外去。”
另一位董君说:“我更不幸。我已结婚;难道你们以为我会爱我的妻子!事实是,我父母想要娶个儿媳妇而已。脱离家庭真使我高兴。中国的传统本身有许多弊病,我们今后要大力反对。”他非常激动。他拿着一张世界地图,研究我们的航线。
我又说了:“真有意思,我们都因同一原因而出国求学。我们是最幸福的。许多像我们这样的青年也想这么做,但又不得不呆在家里。我们的责任更大,将来我要使别人摆脱痛苦。”弹月琴的一如往常慢声细语地说:“我们生不逢辰。我们该早些,或则晚些出世。人生本没有多大意义。一位哲人说过:‘对大自然来说,我们人与蚂蚁没有区别。’我们走路时,一步会踩死多少蚂蚁?我们根本不注意。大自然对我们也如此。我们的生命如此渺小,一钱不值!”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天已很晚,船还没有开动。月光照在甲板上,并不特别美丽,只显得有些神秘。我好像感到了一种和那两个同学融为一体的友谊。气温渐凉,我们不能在甲板上久留,就和别人一样进舱里去睡觉。舱里令人窒息。当我由于一阵难受而从梦中醒来时,船已启航。我又晕船了。从此以后我既不能睡觉,也不能起床。整整三天我只躺在舱里。我知道,在甲板上会好些,但我根本无法上去。我难受得太厉害,此外我也害怕,因为那些帽上缀有红绒球的法国水手看到我,便抓住我说:“中国姑娘!”
三天后我明白了,母亲说得对:我不能漂洋过海。我必须留在生养我的世界这一边。我必须放弃出国的念头。我认识到:小舟原是比她自信的软弱得多,那些远涉重洋的人比我强壮得多。尽管我有坚强的意志,但我无法克服晕船的弱点,我已晕船到何等程度!我要回家,留在中国。双亲一定会高兴。那就应回去,回去。
船终于到了香港,并要停留一下午。刘在码头迎接我。我一上岸,就抓住刘的手:“亲爱的刘先生,帮我把东西搬下来。我不能走下去了。我要下船!”
刘大惊,忙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晕船晕得太厉害了。我不能坐海船。这三天我晕得死去活来。我不能继续走下去,否则我会死在路上,肯定会死。请你帮助我,请你同船长说,把船票退了。帮我把箱子搬下来!”我恳切地求刘,他是唯一能救我的人。我过于勇敢,我要求的比我能做到的要多得多,这是我的错误。我要双亲原谅我,然后悄悄回到大学去。除了钱以外,别无所失,父亲也会高兴。他宁愿失点钱,不愿失去我。船上常死人,法国水手已司空见惯。他们将把我的尸体投入海中。不,我必须及时挽回我的错误。
刘哈哈大笑:“因为晕船而不出国,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小舟,你是这样聪明勇敢,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晕船会过去,你会习惯的。这几天上海与香港之间的海面特别不平静,航行特别困难,以后会好些。我不能支持你做这件蠢事,否则你以后决不会原谅我的。我们不再谈这件事了。我带你看看香港和我读过的大学,然后到一家广东馆子吃饭。我们将一起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他挽住我的手臂,要我同他去。
“不,不,刘先生!你不把我的箱子搬下来,我就不去。我再不能坚持了。请你帮助我!”
我一个劲儿地请求,最后他说:“我们先去看看香港,然后再谈这件事。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搬箱子。走吧!”
我只得跟他走。一路上我三番五次求他。刘对我的话似乎毫不注意。我们参观了香港大学。当我们坐在长凳上,我又认真对他说:“我有个办法。我留在香港读书。我要给双亲写信。你帮我到船上搬箱子,把船票退掉。”
“不,你不能留在香港。有机会出国的人,不该放弃这个机会。你会看到,外国是多么美好。你一定要去。现在我们去吃饭。”
我在香港感到身心舒畅。我只怕再回船上去。吃完美味佳肴我还求他,可他毫不动摇。他不能,也不应该帮助我。“从现在起,海上要平静多了。你一定要换二等舱。”我终于明白,他不想帮我。时已不早,我们得及时赶回码头。
我最后一个上船,大家都等着我。当我终于跑上船,法国水手不停地埋怨。人们在我身后抽掉跳板,船随即启动了。刘把为我买的香蕉向船上扔;我把不再需要的银元扔向码头。我们就这样告别了。刘向我保证,他很喜欢我姐姐。
我只得继续走下去,可我不能再看到我的船舱,我要换二等舱。我向那两个同学说了我的打算,他们也有这个打算,只是他们身上的钱不够。“你有足够的钱换二等舱吗?”
“有,父亲还给了我一张汇票。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借给你们。”
弹月琴的求我借钱给董先生,因为他身上钱也不够。我多么感念父亲的慈爱和伯母的话!我们几个便换了二等舱。两个等级的舱房差别非常悬殊。二等舱和头等差不多,二者合用一个餐厅和很长的一部分甲板。饭菜很好,在甲板上可以长时间散步。从这里可以看到三等舱及其可怜的那部分甲板。船离香港后,一路风平浪静,心情愉快,以致我将晕船忘得一干二净。我不再怕远涉重洋,心里非常感谢刘。
但在我心中却涌起一个我极怕渡过的海洋。我又不得不渡过心中的海洋,否则会失去一切。我能够做到吗?弹月琴的人再也离不开我的思想、我的眼睛和我的心。我堕入梦境,在这梦中他是我的一切。他对于我就是一切,而我对于他却无足轻重。我讲些有趣的事是为了使他高兴,因为他会由衷地向我微笑。他是我的太阳,没有他一切都变得黯淡、悲哀、毫无意义,我也无心谈笑。迷人的大自然使航程成为一幅图画,一个神话。浩瀚的大水唤醒了我们缱绻之情。小“草原”号游弋在天水之间,小舟则在爱情和梦幻之中荡漾,忘记了陆地以及陆地上的一切。我感到家庭、双亲,朋友和往事等一切好像都不复存在。回家的最后机会错过了,母亲现在一定认为我是个没有良心的女儿。
如果我真没良心,那倒好了!地平线后面住着我看不见的双亲,我独自一人站在苍天之下。弹月琴的人不应停滞在我的道路上。我白天笑,晚上哭。我想把这不幸的爱情扼死在心中,但是相反,爱情扼杀了我。小“草原”号正确地沿着自己的航线漂洋过海,小舟却迷失了航向。我成了弹月琴的人的猎物。我只愿航程永无止境,这样我便能永远在他身边。船一到马赛,我们便要分手——他去巴黎,我去英国。
船一天天接近马赛。海上的日子行将结束。船上举行了告别舞会,也有演出。那个人又登场演奏月琴。没有他,我不知如何生活,我怎样才能随他走遍天涯海角。他对我就是一切,而我对他则等于零。他为到达马赛而高兴,大家都为此高兴,只有我,我在哭泣。
我们在马赛的中国餐馆、百货商店和电影院度过了下午。在街上我看到那些戴着黑色面纱,身穿丧服的法国妇女,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起先我不知道,她们原是大战中阵亡将士的寡妇和母亲。
当天晚上,我们乘夜车去巴黎,去巴黎,去巴黎!巴黎是地上的天堂!夜里我在车上无法入睡。巴黎是我的目的地吗?不,父亲送我去英国。是啊,我想留在巴黎。我有勇气单独一人去英国吗?不,在巴黎我可以和弹月琴的在一起。我可以爱这个男人吗?不。我能不爱这个男人吗?不。这个男人知道我爱上他了吗?不。他会爱我吗?不。父亲会让我在巴黎求学吗?不。我应留在巴黎吗?不,不。我在英国会幸福吗?不,不。我应爱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吗? 不,不。 我该向谁求教呢?无人可求!
当这些“不”字在我脑海中搏击翻腾时,白昼缓缓来临。约十点钟我们到达里昂车站。巴黎,黑暗的巴黎!这是我的第一个印象。几个同胞,旅途的熟人候在车站上,领我们去拉丁区的“优越”旅馆。
这时,老巴黎大学生和新来者展开了对话。年长的竭力帮助年轻的,并提出建议。我问他们当中的一个:“您在巴黎多久了?”
“十年。”我大吃一惊:一个人在国外怎么能呆十年之久?十年,这是我至此一生中的一半时间。我肯定不愿在国外呆十年。我想至多呆三、四年。如此长久地身处异国,难道不寂寞?如一旦死去,该多可怕!一个人要死在故土。十年在我看来是一段漫长的日子。我在巴黎还不到一天,对我想象的巴黎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巴黎看来并不像天堂……。然后他问我:“您为何要去英国?您留在巴黎吧!别人都留在这里。”
“我想留在巴黎,可父亲只许我去英国求学!”
“您没有去英国的兴趣吗?”
“我犹豫不决。您要劝我怎样?”
“您想学什么?”
“我还没决定。”
“您父亲希望您学什么?”
“学医。”
“您的理、化好吗?”
“一点不好。”
“那毫无意义;太晚了。你再不能学医了。您喜欢什么?”
“文学。”
“这不是一门科学。以后年纪大了还可以研究文学。您以前学什么?”
“政治学。”
“这很好。在巴黎这个专业很好。这里有一个很著名的私立政治大学,但还没有一个中国女子获得过该校的文凭。您应当成为在该校毕业的第一个中国女子。”
我非常愿意。但父亲会说什么呢?巴黎,这个令人陶醉的、豪华奢侈的中心——父亲决不允许我留在这里。但我不愿离开巴黎。我对这个男人有好印象。他又亲切地对我说:“我给您出个主意:您写信给您的父亲,要求他让您留在巴黎。在您等待回音期间——这可能要拖两个月——您便留在巴黎学法语。我要竭力帮助您,先要找个房间。您意下如何?”
“太好了!我要照您的主意傲,请您帮我找一个房间。”
我就这样暂时留在了巴黎。我仍悄悄爱着弹月琴的人。
这个巴黎大学生真帮了我不少忙。他帮我给父亲打了电报:“平安到达。”是啊,我已渡过了重洋。但母亲怎会料到,我还得渡过一个心中的大洋。母亲最后的叮嘱我没忘记,但她的双眼照料不到我了。其实我还是陶园里的那个爱笑的小姑娘。现在我可以笑了,可以爱了,再也没有 堂兄偷偷站在我旁边。
他在巴黎郊区阿尔柯叶.加香为我找到一间房子。许多新来的人都住在那里。我的房间离他们不远。这间小屋是在一幢旧的膳宿公寓一楼。一张带帐子的床是最大的家具。另外还有一个旧橱,一张小台子,一个破旧的沙发椅和一张盥洗台,屋外墙上爬满攀缘植物,甚至遮住了窗户,即使只有微风细雨,它们都会在窗前点头哭泣。
巴黎每天下雨。我把我的小屋叫做“风雨满窗楼”。真令人难过!房东是个老孤孀,她只穿黑衣服。外出时她总戴顶帽子,帽子上缀着一块几乎垂地的黑纱。她像幽灵似地悄悄来去。我几乎有些怕她。看上去她很不幸,同时使人害怕,因为她的那双蓝眼睛又大又亮,双唇又宽又厚,从无笑容。她将底层的两间租给两个大学生,可我从未见过他们。当我下楼去饭厅吃早点时,他们总已离去。年老的女房东给我送来一大盆热巧克力和两块干面包。她告诉我怎样把面包浸入巧克力里。我这样做了,觉得很好吃。我只能用手势向她示意。她领我到厨房里,指着一个红萝卜说:“Radis!”她想教我法语。也许她根本不可怕。要找一间既漂亮又便宜的房间并不容易,所以我应当满意。
弹月琴的、董先生和另一个姑娘也住在阿尔柯叶.加香。午饭和晚饭,我们四个人一起到离我房间不远的一个膳宿公寓去。我又发出了在船上的笑声,我还偷偷地爱着这个人。
几天后,在一次偶然拜访董先生时,我从那位和王小姐很熟的巴黎大学生处得知,我的女友在我出国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在一家德国医院里毫无痛苦地长眠了。她逝世的消息通过西伯利亚邮局比我更快地到达巴黎。她再也收不到我在旅途中给她写的那些信。我的唯一能向之倾诉我的新的不幸的人已经去世。
我伤心地回到公寓,倒在床上痛哭。往日我像个女斗士、女英雄,如今成了爱情的奴隶。谁使我变成了奴隶?弹月琴的人。是谁介绍他给我,并使我产生了出国的念头?是我的好友王小姐。为什么呢?她已去世,没有人再能回答我。我如今已在国外,在这个房间里,我再也无话可说,我再也没有可信任的人。我只能哭泣、哭泣。难道我到国外是为了哭泣?我要探索人生,现在却成了爱情的奴隶。我追求幸福,而得到了一个死讯。
我哭了整整一晚。房东老太太在我床边站了一会儿。我居然还能认出她来。她问我些什么,我一点不懂。她无法安慰我,便又走开。我又一直哭到深夜 ,
王小姐全身缟素,突然朝我走来。她的衣袖轻拂着我的脸颊。我想抓住它,她飘然而去,隐没在墙里。我直挺挺躺在床上,我的心直跳,全身汗湿。是鬼?不!我在外国,外国没有鬼。这确是王小姐,她从冥间来向我告辞。王小姐不能说话,她已逝世。我也不能说话,我在异国。我的思想只围着死亡和一个人转,那个不爱我的人转。
我不能再住在这个公寓里了。我太不快乐。所有攀缘植物的头日夜向我流泪。第三天我离开了这个公寓,搬进了一间带家具出租的房间。大家对我说:“你别把人生看得那么认真,那么悲惨!”但他们不知道,我爱得是多么深啊!这里不供早点,我干脆不再吃早点。巧克力泡面包作为我在法国的第一次享受而留在我的记忆里。在这间明亮的新房间里我不再感到有王小姐的幽灵跟随。可是,当我晚上听到在床上读过并丢在地上的报纸半夜里突然沙沙作响时,我立刻会想到鬼魂或耗子。
白天,我和三个同学一起在法文协会学法语,晚上,我请私人每周补三次课。一早我们便在阿尔柯叶.加香的小火车站碰头,乘车到卢森堡车站;然后我们穿过卢森堡公园,走一段路直到拉斯巴叶大街上的法文协会。中午我们回阿尔柯叶.加香吃午饭,饭后再沿原路去法文协会。吃晚饭时,我们又在公寓里会面。每逢法文协会无课的下午,天气偶尔晴朗时,我们四人便去散步。我们信步徜徉,边走边笑。我们经过田野、菜园和坟地。除了几对坐在路旁长凳上、手拄拐杖晒太阳的老人外,我们几乎没有碰到人。董先生总有话说:“相亲相爱、白头偕老。”这种幸福令人羡慕。
我又有了笑声,不去想幸福的结局。阳光照耀着阿尔柯叶.加香,也照耀着我的心。我们有时很迟才回来,只剩下两小时可以工作,然后我们又高高兴兴坐在一起吃晚饭。我们大家都有身在异国、若有所失之感。我们也许想通过笑声来相互安慰。公寓的女房主能做一手精美的饭菜,她羡慕我们年青人。她总向我们微笑,很高兴见到我们。她常常对我们说些什么,可我们一点也不懂。
当家乡的信息到来时,一个月已过去。每个人都高兴收到家乡的信息。杏姐信上说:“自你走后,我们这里显得两样:屋子里如此安静,如此空荡荡。母亲非常忧伤,在你的电报到达之前,她总希望你或许会回来,至少因晕船而回来。自你走后母亲的心深受创伤。此外,家里还发生了 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母亲新雇了一个女仆。她说一连几天她在地窑的角落里,在去厨房的过道上看见一个小孩站在那儿。我们没有注意她的话。可是有一天,这个女仆忽然倒地,阴魂附体。我们已故的小弟弟通过她来说话。他说,他在地窑里等了几天,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同这个女仆一起出来。他要求跟母亲说话。母亲不愿意去;她派椿弟去对他说:他活着是她的孩子,死去便不再是她的孩子了。他需要什么可以提出来。于是小孩伤心地哭着说,你的电报是哪一天从巴黎来的,他详细形容了你的性格。他求椿弟向母亲说,他的钱不够用,希望为他多烧些纸钱。他哭着走了,这时女仆才醒过来,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母亲立即辞退了这个女仆,叫人在我们小弟弟的坟上烧了许多纸钱。若不是我亲眼目睹,我不会相信这种事情。母亲非常沮丧。她认为,是小弟弟的阴魂把你赶到国外。不幸的母亲!我们大家对你不在家的生活已逐渐习惯。”
父亲不同意的答复也来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离开巴黎,我给父亲再次写信,再次求他,再次等待他的答复。
在此期间,我越来越习惯阿尔柯叶?加香,习惯于我们四个人的共同生活,习惯于每日乘车往返巴黎,习惯于在阿尔柯叶?加香阳光下散步,习惯于欢乐地进餐,习惯于黄昏互相访问 ,
父亲第二次不同意的答复来了,我必须动身去爱丁堡。他已把旅费汇到那里去了。我怀着悲伤的心情与同学们告别,到最后一刻我还希望弹月琴的人能跟我去英国,至少陪我去那里,但一切都成了泡影。我要鼓起勇气,毅然扯断那根我自己系在他身上的纽带。但我内心还希望回来,再见到他。就这样,我在巴黎北站登上开往加来的列车。小舟不得不独自横渡英法海峡,小舟也要涉过她内心的大洋。小舟是在风浪中。
我在国外第一年从家里得到的消息充满了伤心事。姐姐不愿嫁给双亲给她找的富人,而要嫁给穷英文教员刘先生,但不得不接受双亲的条件——举行“通红的婚礼”。她就这样坐上轿子被拾到天津没有家的刘先生处。“你不在这里,我无力去斗争。主要是我不愿牺牲我的爱情。”
昌弟也不敢回家,也不愿回家。他不得不挣钱维持生活。他钱倒是挣了,却没能保持住自己的健康。父亲终于知道了他的恋爱经过,不让他再回家来。昌弟私下在哈尔滨和他的恋人结了婚,还生了个儿子,但自己却得了肺病。直到这时他才向母亲要钱,母亲立刻寄给他。她也说服父亲,让昌弟回家来,并承认他的婚姻。昌弟带着妻子回到家里,但把儿子藏在新婚不久的杏姐处。
太迟了,母亲的心、父亲的心——没有一颗心能拯救昌弟的生命。他大口咯血,病情迅速恶化。双亲给他租了一处房子,以便他能安心静养。母亲日夜守候在他床边。他已病入膏肓,医药无效。弥留之际,他请求双亲好生照看他的妻子。他始终没敢提起自己的儿子。他死后,父亲最大的忧虑是昌弟无后,父亲想为他过继个儿子。直到这时,双亲才知道真相。这个无父的孩子立即被接回家,被双亲视若珍宝。他们对我孀居的弟媳也很好。不料有一天,这个小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哈尔滨了,因为她家在那里,她要在那里工作。无论我父亲还是我母亲都无法挽留她,母亲只能哭泣——此外她还能怎样呢!
椿弟由双亲做主结了婚。这姑娘符合母亲的理想。起初椿弟不愿意,后来还是屈服了。婚后他很幸福,他的妻子既美且慧,他年轻的妻子也很快乐。可惜这意外的幸福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婚后五个月,也就是昌弟死后三个月,椿弟患急性肺炎,在病榻上躺了五天便去世了。母亲五天五夜没离开他的房间。椿弟担心自己会死,他不想死,他求母亲在他死后三天再盖棺,他希望能复活。死神如此迅速地把魔爪伸向椿弟。死者的房间改成了祭奠他的灵堂。我那美丽的弟媳每天去那里焚香念佛,在遗像前焚烧她写给椿弟的诗稿。母亲的这个理想的媳妇不再被看作是理想的;因为她的克夫命克死了椿弟——母亲这样认为。这个媳妇同我双亲住一起,做了他们五个孩子的唯一替身。
和哥终于把妻儿接去北京,虽然父亲希望留两个孙子在身边,但和哥不愿交出孩子。
母亲还能希望什么呢:和哥成了佛教徒,杏姐贫穷出嫁,我住在国外。
还有一个悲哀的消息:出国前曾和我在一起的南开大学最优秀的那个大学生,两个月后死于天津的一个日本医院里。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写信。
算命先生预扣我有十年幸福!事实是轮船于九月二十一日离开天津港送我去另一个世界,过另一种生活。十年后,我被另一条船于九月二十二日送回天津港。《十年幸福》——便是小舟自传的继续。
《小舟》中译本后记
我在二十八年前用德文写下《小舟》(附有木刻插图十二幅),只是我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回忆。这个回忆从某一角度反映了我国的一个过渡时代:新旧思想的冲突,礼教的末日,封建家庭的瓦解,五四运动的产生,而我就是五四运动的产儿。没有五四运动,便没有今天的我。我是一个过渡时代的人,为了追求、捍卫新思想而洒下热泪的人。我的父母也是过渡时代的人,为坚持保守的旧思想也洒下了热泪。这是一个悲惨的时代。
《小舟》于 1957 年问世,便得到好评。许多报纸对它评价甚高。 1959年被选为当年最优青年读物之一。英、法、意、荷文译本也相继出版。仅 RORORO 袖珍本一版四万本发行即售罄。《小舟》再版了五次,现尚有袖珍本(本书即按此本译出)。全世界各大图书馆均有收藏。
《小舟》被译成中文,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编辑出版,使我悲喜交集。悲的是不能如原版扉页上题的“献给等待我的母亲”,而要改写为“献给我去世的双亲”,喜的是新中国成立已三十六年,“过渡时代”已经过去。现在的父母、子女无需再为这种冲突、斗争而洒热泪了。《小舟》有了中文译本,可说是落叶归了根。
《小舟》的续集《十年幸福》是写我在巴黎和后来在中国当媳妇的生活。所谓十年幸福,实际上是十年痛苦。《金花奴》是凭想象写出我的祖母的一生——一个被卖到我家,生了我的父亲,以后被赶出门去的女人悲惨的一生。这两本书使许多德国读者热泪盈眶。我自己已经饱经风霜,历尽悲欢。有一点是矢志不渝的:爱我们由五四运动,万里长征而奋斗出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