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十)(第十三章)

周仲铮 |发布时间:2014/2/14 22:12:50|栏目:轶事史话 |浏览次数: 1733

第十三章

弹月琴的人

我在大学读书已不感困难,第一、二学年的年终考试都已及格。双亲无需再为我付学费,因为我作为优秀生而荣获了故乡安徽省的一笔奖学金。

我又参加政治活动了。峙山已不在天津,她去南方搞沪广工运。我最后一次看她时,她正卧病在床,她丈夫在为她煮麦片。我送给她一点节省下来的钱。她对我说:“可惜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同时亦需有金钱。我真感谢你,这钱我一定会如数归还。我就要离开天津,我的事业是冒险的。我们还会再见。”

这对我是一重大损失。以前有一个时期,我曾陪她在那狭小胡同里挨家逐户敲门,表示愿意帮助他们。这一时期已成了一个美好的回忆。

这时爆发了抗日救国运动。在上海的一次示威游行中,一些大学生惨遭日本人杀害。全国大学生一致声援上海的大学生。各大学都罢课,上街游行示威。我们学校也游行了。我也走上街头,高举旗帜,像别人一样高呼:“打倒日本!抵制日货!打倒侵略者!打倒帝国主义!”我白天上街,晚上参加校里的集会。会上同学们不顾校方反对,赞成罢课。我以激进的爱国者而闻名。当其他女生在会上一声不吭时,我站起来发言赞成罢课,猛烈抨击那些不赞成的学生。我还参加了离开中学的话剧演出,我扮演一个日寇枪口下的牺牲者——一个学生在街头宣传抗日而惨遭日寇杀害。我赢得暴风雨般的掌声。

游行示威中,学生们一直冲到议会门前;警方进行了干预,一些学生受伤,一些被捕。双亲不知我参加爱国运动。我没被捕,也没受伤;我一如往日周末回家。

这年夏天,父母决定带我们去庐山牯岭度假。父亲继承了祖父在牯岭的两所别墅。每年给双亲添个小孙子的嫂子和孩子们留在家里。我们和双亲乘车去南京,母亲从南京去扬州;父亲带着我们五个孩子去牯岭。几天后母亲再同我们在牯岭会合,然后四个大孩子立即回津。我们借口要念书,因为我们不愿意与双亲一起久呆在牯岭。最小的椿弟同双亲要在两个月之后回家。我们在浦江与母亲分手,与父亲以及两个仆人继续旅行。泛舟九江美景无限。我在船上作的一首诗至今记忆犹新:

滔滔大水东流去,

涓涓孤怀系俗愁,

一幅江山图不得,

夕阳红在远山头。

从九江只能坐轿上庐山,真有登天之感。别墅建筑在牯岭之巅。父亲面对这许多房间发愁,不知如何分配给五个孩子,他还对仆人不满,又要雇厨师。他不与我们一起出游,因为他从小就熟悉牯岭。他为我们雇好轿子,由仆人陪同观赏风景名胜,午后方回。父亲问我们看到的一切,还给我们讲述祖父的事迹。

庐山真是人间天堂。湍溪奔流,像是自天而降;巨岩如面,用蔑视的神情注视着我们。有些地方我真怕轿夫失足,使我们粉身碎骨。有时岭上大雾弥漫长达数日之久,直如置身苍穹。

母亲终于到来。我们启程的日子也临近了。我们四人先回天津,由一仆人护送。我在归途中作诗一首,记得是这样的:

十日匡庐一望中,

笑我何故去匆匆;

名山记取幽奇处,

不问他年逢不逢。

回到家里我们暂时成了小主人,我们可以自由外出,自由打电话给女同学,没有人限制我们。因为无人来访,小司閽只是昏睡不醒,马车夫也可以休假了。女仆们都在做针线,母亲在动身前给她们留下了大量针线活儿。当双亲带着椿弟回来时,我们也要回校上课了。

昌弟是我们兄弟中最聪明、最英俊、最多病、最多情,也最为双亲所宠爱的一个;也是最坚决支持我的,最后成为学校和双亲可悲的牺牲者。昌弟是南开中学的高才生,十八岁那年跳了一班成为南开大学的学生,也是命该如此:他入学不久便爱上了年纪比他大,班级也比他高的王女士。王女士也热恋着我弟弟。昌弟为爱情不顾一切,不遵守校方不成文的规定。他每天与王女士在校内外约会,星期日一早骑着自行车悄悄外出,当双亲起床时,他已幽会归来。

这样过了一段时期,直至有一天,我们校长叫我去他那里。他对我说:“星期日早上七时,凌主任看见你弟弟和玉女士在楼梯上接吻。这些日子,你弟弟与王女士的恋爱已成为学生的话题,并受到指责。这对一个学生来说是不良行为。你弟弟为人聪明,成绩优异,希望你劝劝他,他一定要端正自己的作风。今天我警告他,希望他予以重视!”

我为校长的警告震惊。我恨凌主任,恨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恨这个非封建大学里的封建作风。我向昌弟说了,昌弟向我保证他要倍加小心。

我不断听到同学们对昌弟不利的议论,我再次提醒他。他只是微微一笑。几天后,校长又叫人找我,他说:“你已同你弟弟谈过,他并没有改正。但他必须改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我也无话同你说了。”张博士的脸色非常严峻。

昌弟己堕入情网,不能自拔。他对校长的警告置若罔闻。几天以后,昌弟被告知必须离开学校,这使昌弟感到震惊,特别是夏季学期即将结束之际。他向母亲撒谎,说他不喜欢这个大学,暑假后要换另一个大学。平时孩子们回家,父母一般总是感到满意。这次母亲却有些疑惑。不久,她从马夫那里得知,昌弟已被学校开除,原因是他爱上了一个女生。真是件丑闻!可她仍保持沉默,这事不能让父亲知道。她只好同意昌弟去北京,与和哥住在一起另找大学(和哥当时已从上海到了北京铁路局工作)。南大的一些同学和我说,这事所以产生这样严重的后果,是因你弟弟太骄傲自大,没有人站在他一边。王女士受到监视,她考试不及格,也不得不离开学校。

暑假开始了。昌弟住在北京和哥那里,经常去探望家在北京的王女士。他想在另一个大学注册,但他没有南开大学的证件,哪里也不愿意收他;他不得不找工作了。

我顺利地通过了期终考试,并得到双亲允许去北京,以便看望几个月前患肺结核,目前住在西山的王恩莲女士。

一天早晨,父亲去北京带我同行。在头等车厢里,我坐在离父亲稍远的地方,他正与熟人谈话。四年前我单身去北京时,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同父亲一起乘车去北京。在北京站餐厅里,我和他一起吃了美味西餐。我坐上洋车与父亲告别时,他充满信任地望着我:“你现在去看朋友,几天就回家,不是吗?”

“是的,父亲,几天就回家。”

但我没有直接去西山。我先去和哥那里看昌弟。昌弟不在,和哥说昌弟难以找到大学,因为他是被开除的。

我还要经历一次痛苦的别离。帮助我准备入学考试的王先生今年夏天要到美国去。两年来,我们一直友好相处,如今他毕业了。起程前,我们约定在北京相会。如果我能和他一起去,该多幸福!我从未想到出国。两年后我毕业时,我要试试。告别时我和王先生约好在国外再见。

我在西山找到了好友王小姐。她在一处庙宇式的庭院里像只病蚕一样卧在躺椅里晒太阳。大家都默默地躺在那里等待康复或死亡。

王小姐是位诗人,她总向我讲述故乡的美丽风光,她一直梦想返回故里,她想在峨嵋山上了此残生。我微笑着倾听,心里却在流泪。夜里她睡在露天下的蚊帐中,月光照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像是已经仙逝。她步履艰难,每走一步心就剧烈地跳动。有一次我们去看五百罗汉堂,我祈愿哪怕只有一个罗汉会怜悯我的好友,从死亡中把她拯救出来。她还总带着微笑,即使在剧烈咳嗽、痛苦不堪时也是如此。我与她厮守了几天,我们畅谈了人生,就像在大学里一样。我的心却在哭泣:你不久就要离开人世,可你仍关心生活。

有一天晚上,王小姐对我说:“明天我弟弟和他大学里的一个朋友要来。他们在这里要休息三天,九月两人去法国留学。我为他们在对面租间屋子。”

“我认识你弟弟,他是学国民经济的,是吧?但另一位是谁?是我们大学的吗?”我问道。

王小姐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她没有多说什么。我明天就会看到他的。

第二天他们来了。我发现那一位我也见过,我们曾有一面之缘。他在一次大学的音乐会里弹过月琴,是位美男子。

王已去美国。这两位就要去法国。暑假后回到学校,我会因弟弟、好友、熟人都不在而苦恼;况且这位又给了我深刻的印象。我寡言少语,若有所思。吃午饭时,王小姐突然对我说:“你若能和他们俩一起去法国,那该多好。你试试同你父母谈谈,也许行。”王小姐根本没考虑她自己:如果我也走了,同学中还有谁会来看望她?“如果我好了,我一定去法国找你们。”她补充说。

“太好了,这太好了!”我惊喜道。但我一点没有信心,认为这种可能性太小。我该怎样同父母说,特别在如今,毕业前两年!如果说了,肯定要失败。

晚饭后,我坐在她的床边。从屋里传来阵阵月琴琴声,使我心醉。王小姐对我说:“可惜我不能陪你,明天你同他们俩去逛逛西山。这里的风景也是不可多得的。”我深深为她的厚意所打动。

我和他们游览拖了三天,西山的景致令人心旷神怡。在这三天的晚上,我都听到了月琴的拨奏:

你呀,弹月琴的人! 

你扰乱了我的心,扰乱了我的爱!

我虽是一叶扁舟,

却渴望漂洋过海。

你呀,弹月琴的人!

你知道,我抛弃了一次爱情,

你知道,我拒绝了卖俏调情,

你知道,我的女友行将香消玉陨,

你却还要弹月琴?

你呀,弹月琴的人!

倘若能携我同往你的去处,

使我领略异国风情,

我将终身把你爱怜。

你呀,弹月琴的人!

倘若不能给我自认为已找到的幸福,

倘若不能带我同往梦寐以求的故乡,

请你也留下吧,不要离去!

你呀,弹月琴的人!

倘若你不能听到我默默的祈求,

请你至少别再把月琴弹奏!

你呀,弹月琴的人!

你扰乱了我的心,扰乱了我的爱!

我虽是一叶扁舟,

却渴望飘洋过海。

昌弟到西山来看我,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昌弟。他已瘦了很多,明显的消瘦下去!尽管有家庭和大学加给他的重重困难,但他脸上毫无愁容。他告诉我,为了生活,他在一个孤儿院里教书。我们五个孩子中最英俊的昌弟总是双颊红润,他那隐藏在长睫毛下面的乌黑的双眼充满了幻想。他那小嘴露出一丝微笑对我说:“会好的。我会找到一条路。”他的勇敢使我担心,因为他是我们中间身体最弱、抵抗力最差的一个。在家里他不吃补药和补品几乎不行。现在他想自立,他不仅要搞到食物,而且要搞到补品。他肯定没想到这些。

这天,昌弟向我告辞,他不知我已暗下决心同双亲斗争,以便能去法国求学。我怀着这样的决心离开西山,进城看望了梁,并把我的决心告诉他。他完全赞同:“至于你的家庭,你离得越远越好。只要你家有办法,你就应该利用它到外国去。”他又说:“王小姐病得这样,你要当心,少去看她。”

不去探望一个垂死的女友,而且是一个鼓励我出国的女友,他的想法我不以为然。我仅同双亲斗争就行了,而她却要同过早降临的死神斗争——她肯定不会取胜。

我极度兴奋地回到家里。我立即将出国的念头告诉了我的嫂子、杏姐和椿弟。他们都认为这幻想。“你自己同双亲说吧,我们无能为力。”我当然要自己去说。

次日午饭后,我们在母亲屋小坐。待众人离去,我鼓足勇气对母亲说:“我在大学已念了两年。我学得很好,这您也知道。现在有我的两个正派的好朋友去法国求学,我也想和他们一起去,两、三年便回来。母亲,您想,这是多么好的机会。”

母亲大吃一惊:“什么,到法国去?你还没毕业?再有两年就会拿到文凭,现在却要离开大学,这太蠢了!”

如今大学的生活我已无法忍受:有些同学去了美国,好友王小姐即将去天国;昌弟流落他乡;弹月琴的也离校了。可我不能把这些告诉母亲。我只能向她说,两年后我又大了两岁,再去留学几年,到结婚时我就太大了。现在正好有两个好家庭出身的同学,两个旅伴,以后恐怕找不到这么好的旅伴了。我一个劲儿地说,最后她说了,“别说了,你父亲决不答应,至少是现在。等大学毕业再说吧!”

我知道,初次谈话不会有好结果。我要持之以恒,不断地要求。此后,我每天、每顿饭都争取和她单独谈,使她得不到安宁。我生平从未像现在这样同她谈得这么多,同她呆得这么久。母亲表示她不愿和我单独呆在一起,但我还是寻找一切机会磨她。有一次她说:“船上有老鼠,你不是一向害怕小动物吗?再说,你会晕船,你还不习惯坐海船。”

从她的话里我看到了希望,母亲已考虑到我的远行。“不,大海轮上没有老鼠。我也许会晕船,但这并不妨碍我去外国。多少人漂洋过海,来来去去!”其实,我心里也有点怕晕船,怕水,怕那浩瀚无垠的大海。此外,还真有可能出现老鼠。

我求母亲对父亲说,她真同父亲谈了。有一天,她对我说:“你父亲说了,你没有未婚夫就不能出国。”

我笑了,就一鼓作气答道:“如果未婚夫很穷,不能去国外,那怎么办?此外,如果订了婚,便不会努力求学。上学最好是单身。那两个同学两月后就要走了,我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日子里找到未婚夫。您劝劝父亲,学生最好不要订婚。”母亲补充说,如果我有未婚夫照料,一起出国,双亲就放心了。我说,我的两个好同学会关心我照顾我的。待我回国后再考虑订婚。母亲摇摇头说:“我不相信你父亲会同意你没有未婚夫的陪伴,一个人出国。你没有什么人吗?”

如果女儿订了婚,她便是人家的人了,那时母亲就没有责任了。但这只不过是借口。长期与我分别,同时知道我远在他乡,双亲会感到难过。

我到学校去,向留校的女同学们说:“我得有个未婚夫才能去法国。我该找谁呢?”

姑娘们大笑:“你父母的想法多滑稽!”她们开始在男同学中挑选,我每次都提出异议。我们都笑出了眼泪。回家时,我仍没找到未婚夫。

我继续同母亲商量。心中想:

你呀,弹月琴的人! 

作我的未婚夫吧! 

藉此我可以出国。

你呀,弹月琴的人! 

作我的未婚夫吧! 

仅为出国,日后无妨。

你呀,弹月琴的人! 

作我的未婚夫吧! 

这只是纸上夫婿 ,

你心仍属你,而我心你不知晓 ,

你呀,弹月琴的人! 

作我的未婚夫吧! 

这只是一场游戏,

游戏中我愿意成为你。

你呀,弹月琴的人!

作我的未婚夫吧! 

只需短暂时光,

一切过去后,我衷心将你怀念。

但他,弹月琴的人在哪里?我仅仅和他交谈过几句。

我对母亲催逼得越来越紧,总找些新理由来说服她:一切我会小心;我会用功;我会节约;我只坐三等舱……。

我又去七伯母家,请她向母亲说。我到曾给母亲看过病,并在英国留过学的医生那里去,请他向父亲说。这两人的话对我双亲都有影响,我双亲终于同意我去英国,而且去爱丁堡。英国、法国没什么区别,都是外国呗。当那天下午母亲对我宣布:“如果你一定要去外国,你父亲只许你去英国爱丁堡求学。但你最好不去,你再仔细考虑考虑。”我欣喜若狂。她的声音有些微颤抖。她不得不放弃要我仍呆在国内的愿望;她不得不为逐渐要失去我作思想准备。她埋怨自己生了我这样一个女儿。她不再想了解命运为什么要夺走她的儿子,世界为什么要诱走她的女儿。这是什么样的世界?

“这是一样的,母亲,英国也好,我和那两个同学先去法国,然后我再去英国。两、三年我就回来,我的好母亲!”

我双眸闪闪发光。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我如今才知道双亲对我的爱远远超过我所能理解的。从这天起,母亲脸上愁云密布。但她从不流露自己的痛苦。

她问我:“你此行需要些什么?你要带些衣服。你们何时动身?”

“九月份。此行需要什么,我得问问同学。”

我得赶快离开母亲房间,不敢再看她那悲哀的眼神。我把这消息告诉亲爱的杏姐,我心花怒放,我只会笑,我再也说不出什么。杏姐用一种惊奇、钦佩的目光瞧着我。我问她:“你愿意一起去吗?我可以向母亲说。”杏姐认为这种尝试毫无意义,她根本不想试。嫂嫂和椿弟对我的成功感到非常惊讶。

翌日,我的好七伯母来了。她已知道我即将动身。我看到母亲默默地坐在伯母身旁,一副哀伤的面容。伯母安慰她:“如果我可以,我也要这样做;但我太老了。这孩子身体壮实,聪明伶俐,她应当这么做,要认识外国。出国的大轮船绝不像我们通常看到的小轮船,船大得像座楼。这种船样样齐全,真太好了,饭菜尤其考究。当然乘客差不多全是外国人。绝不能让这孩子坐三等舱去。我去日本还坐头等舱呢!真好极了。”

母亲一声不吭。她肯定这么想:“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做伯母的竟支持这种事?”伯母转身向我:“你比你姐姐勇敢。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你得带个大铁箱,装足衣服。英国的天气和这里不同。”

我除了说“是,是”以外,也无话可说。

第三天,母亲叫来裁缝,拿出我从小过生日,过年自长辈那里得到的许多美丽绸缎,为我赶制行装。我从未有过这么多衣服。母亲本想拿这些为我做嫁衣裳,看来我无福穿嫁衣。裁缝也纳闷:一个姑娘出国为何要做这些衣衫,一个官宦人家为什么送女儿去外国鬼子那里。

在这期间,我女友的弟弟决定不去法国,而去美国。我那两个同学还是九月份去法国。我没谈这件事,双亲也不会感兴趣。母亲从不打听这些青年同学。

我求母亲让我在动身之前和杏姐去北京几天,以便向一些熟人告辞。这立即得到允许。我已经要只身去外国了,如今没有必要再限制我去北京。

杏姐一副失望和悲哀的样子对我说:“你走了,今后我无论到哪里可就难了。双亲不会让我出去。”命运为什么没有赋予她像我一样的健康?否则她便会和我一起去外国。我必须在我远行之前帮助她,但怎么帮呢?

和哥有个好友——从中学起就是同学的刘先生,他想把杏姐介绍给他,希望他们能相爱。他怕双亲将杏姐嫁给一个陌生人。刘先生眼下正在北京。他的设想正中我意,就带杏姐去北京。在北京我们不仅认识了刘先生,还认识了他的朋友黄先生。我们很自然地成了两对。一对要达到既定目的,这大家都知道;另一对却没有目的,因为我马上就要远行,这大家也知道。

不论有无目的,我们四人聚在一起非常愉快,整整一周我们从清早到深夜经常呆在一起。刘性格活泼、机智风趣;黄性格文静,亲切和善。刘在我姐姐身上发现了和谐性格,黄在我身上也发现了和谐的因素。在人们发现其和谐性格时,他们好像真正感到了幸福。杏姐对刘要产生爱情,但我对黄却要保持冷静。我不能对任何人产生爱情:我得出国,我要去国外求学,这是我的目的。没有一个男人,没有任何爱情能留住我。在西山难道我没有同黄畅谈人生到黎明?在北海公园我不是同黄在月光下荡桨?他的双眸何尝不像大自然一样迷人?他的话怎能不娓娓动听?只是我心坚如磐石。杏姐和刘看来彼此了解,我如释重负,非常高兴。

王女士已离开西山回家,病也许在家里会好些。这是绝望中的希望。医生让她回家,因为他知道,她已病入膏肓,医药无效。她的母亲只愿她最后的日子能呆在自己身旁。她自己是否知道,她就要死去?不,她还抱着希望。每个垂死的病人都抱着希望。我也希望能出现奇迹。我去向她告别。是的,告别,是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她告别!

她母亲叫我到她屋里。那时,一向体格健壮,身材丰满的她如今骨瘦如柴,只剩一层皮包着骨架躺在床上。她双颊红得像苹果,秀美异常。当我走近她时,她那双充满伤感的大眼睛已热泪盈眶。我坐在她床沿对她说,我能到英国去,我得感谢她。是她使我产生了出国的念头(可她却不能看到我出发和归来)。她极为我高兴,说话时她那烧红的双颊已浸满泪水:“我已经不行了。我对医生已感到失望。现在我只想安静地躺在家里,看看是否能好转。我每天还打针,究竟是否有效,还很难说。我对我们再见面没有信心。你去这么远的地方,而且要一去几年,我还活得了那么久吗?”她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好言安慰她,虽然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话:“别着急!你肯定会康复。一定要安心休养。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呆在山上,那里空气比城里好得多。”

王小姐微微一笑:“我肯定还要到西山去。但我觉得在家呆几天,换换环境也好。”她握着我的手,把一只玉镯套在我腕上作纪念,要我给她写信,把旅途和英国见闻都告诉她。这时她泪如泉涌。“以后再不会有人来看我了。祝你一路顺风,万事如意!你该走了。”

这是永别。我赶紧离去,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在门口喊道:“答应我去西山!勇敢些,你一定会好的!”

就这样,我永远失去了她。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去梁那里辞行。我什么也不能想,不愿说。梁祝我前程似锦,并赠诗一首,结尾写道:

……

小舟 ,

你现在虽要横渡海洋,

在我看来你还是一个小姑娘,

再会,小姑娘!

黄去上海;刘去香港;他家在香港。当杏姐和我回家时,她已和刘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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