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妇女运动者
那是当然的,我被录取进了女师;入学考试只是一种形式。我的到来在女生中间自然引起了一场轰动。杏姐和我成为身穿校服的五百名女生中的两名:黑裙子,蓝上装,黑皮鞋,系领结。女师地处中国地界,离家很远,我求母亲让我们在校住宿。但失去的女儿刚刚回来,母亲怎肯答应!父亲从安徽回来了。他看见我在兄弟姐姐们中间,向我说:“你回来啦!”他现在已确信,他的骨肉又回到他身边。晚上他对我们大家说:“莲子做的事,以后不许再发生!”我真怕他再说些什么,但仅此而已。
若不是总编辑马先生请唐小姐尽力关照我们,身处众多陌生、好奇的女学生中间的杏姐和我定会感到无援而不快。比我们高几年级的唐小姐成了我们的第三个姐姐。她陪我们到处走走,给我们介绍一切。我俩的床安置在四人一间的宿舍里。七点打钟,所有姑娘都得起床。八点开始上课,上两堂课后,十点做十分钟体操。以前我们从没做过体育运动,我的面颊像两个绯红的苹果,杏姐的脸却像朵白花——同学们都这样说。做体操时,我唱着我的第一首儿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你的朋友在哪里?
在云南,在广东,在湖北,在江西?
你的朋友在哪里?
然后是女学监的五分钟训话。她身材矮小,嘴小眼细,鸭蛋型脸;尽管年已四十,但两颊红润。做操时,她站在我们身边。在台阶上,她声嘶力竭地喊叫,大家还是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她满脸通红,小眼怒睁,小嘴闭得紧紧的。她训斥学生们,好像她们都干了什么蠢事;尤其对年轻的姑娘总发怒,总不满意,每天都是这样。大家很少注意她说什么,有些在相互逗笑,有些在窃窃私语。她不可能兼顾所有的人。
第一天,我一点也听不懂她的话。唐小姐说,是关于羊毛围巾的事:有些女生把围巾两头搭在背上,可只许把两头攥在手中。有人在课堂上织毛活,这是不允许的。女学监也穿校服,人们随时随地遇到她,好像是自己的影子似的。有时她藏在办公室里,从窗口监视我们。
晚上八点到十点是自习时间,然后大家回宿舍就寝,不久便熄灯。学校伙食极差,校舍寒冷异常。除生物、数学和物理外,其他课程我都觉得很容易。几天以后,杏姐着凉感冒,只得回家。我这个战士在寻求光明的道路上又是孤独一人了。真是所遇非所求,还得经受更多的磨难。
杏姐来电话说她给我寄来一封信,但两、三天过去,我仍没收到,于是便去找学监,问她是否见到我的信。我非常勉强地去找她,因为我不愿看到她那冷冷的面孔。她面带恶意,后来又显出不信任的神色说:“是的,有您一封信,但我不能交给您,因为您的家长嘱咐我监视您的通信。信两天前就来了,我还没有时间检查。”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的心一阵刺痛,双亲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当然女学监也会如此。我压制了心中初次萌发的感情,我想到了未来,想到了当前的任务。我不得不强自吞下不信任和蔑视的苦果。我双手冰凉,还得说:“请您把信给我,我当着您面拆信,你看信是谁写来的。”
她把信交给我;我拆开并给她看姐姐的签名。“您是把信留下,还是让我拿走?”我冷冷地问。
“您可以拿去。我只能这样做,因为我是受您家长的委托。”她生硬地说。
我拿了信,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痛哭了一场。
总编辑马先生还兼任离我们女师不远的达仁小学校长,峙山在那里任教。当然,我想拜望峙山,认识一下马先生。女生外出,要得到女学监的许可,离校和返校都要登记。每个女生都可以出去,我天真地以为,我也可以,于是我去找学监,请她允许我出去两小时。我又给了她行使其权力的机会。她摆出一副不信任的面孔说:“您不能出去。您家长交代我,只能让您星期六晚上回家。我很抱歉,您不能出去。顺便问一下,您想去哪里?”
我怒火中烧,真想揍她,但我必须克制。我大声说:“去哪里?去达仁小学看一个熟人。您能放我两小时假吗?”
“不行,不行!”她红着脸说。
我知道她不喜欢达仁小学,因为马先生是位进步思想家,妇女解放运动和社会改革的先锋。他把像峙山那样的一些女教师团结在自己周围。这些女教师用现代的观点,而不是用中国数千年的传统观念来教育学生。他的内兄、我们的校长一直反对他,这我知道。老实说,我是要气气她。我继续说:“我双亲不谅解我,这我还能理解;作为一位现代妇女,有幸获得了文凭,已荣任教师的您,理应成为我们的榜样;可您竟站在我父母一边来压迫我。这我实在不理解了。难道您们不知道我为什么同父母作斗争吗?我不想在学校里让我父母的代理人来监视我。我没干什么不光明的事。相反,您应该帮助我反对我那专制的父母。”我几乎哭出来了,但此处不是我示弱的地方。
女学监气得脸色苍白。“只要您是我校住读生,我就得管您。否则,我也无需花这份精力。您还是同您家长说去吧!”她转向正进门的一个女学生。我离开办公室,给峙山和马先生打电话。以前我能读到他们的信,现在只能听他们的声音了。
当初我要住宿是为了有更多的自由,现在我看清了,还是不住宿为好。我无需为此同双亲进行斗争。我对母亲说,学校伙食太差,宿舍太冷,她立即回答说:“那就住在家里吧!”这样,她更放心了。
从此,我家马车每早送杏姐和我去学校,下午再把我们接回来。我立刻利用午间机会,不吃中饭,和杏姐一起去达仁小学。这种冒险和短暂的会面使我兴奋无比。马先生是位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男子。他戴眼镜,说话时总带着一种嘲讽的微笑。他总能恰如其分地嘲讽他人。大部分同时代人不能理解他,不能对他作正确的评价。反之,我却尊敬他,钦佩他,感激他。我还结识了一些女教师,其中有后来成为周总理夫人的邓颖超,未来的鲁迅夫人许广平。当马车没有来接我们,我们要自己坐洋车回家时,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先到达仁小学愉快地过一会儿,然后回家。路很远,洋车只能慢慢跑,回到家里,母亲也不能说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补上几门成绩差的必修课。我的中文总是全班第一,教师常常夸奖我的作文,并让同学以我的文章为范例,这使我很窘。我没有因此而骄傲,反而感到悲哀,因为父亲曾说过,在学校里不可能学好中文。英语我也常常是第一。我开始怀疑女师,难道我还得呆四年?我在这里究竟能学到些什么?如果不留在这里,我该到哪里去?这些问题一直折磨着我。
有一天,我班一位美丽聪慧的戴小姐得病五日后,猝然逝世。全体同学无限悲伤,我们决定为戴小姐开一个悼念会,请她家长、全班同学、全体教师和校长参加。我中文最好,老师让我代表全班致词。我从未听过演讲,我不知所措。教师上午通知我,下午两点就要举行悼念会。我想推辞,但拗不过全班的意思。我打电话向马先生求援。他说:“别担心,我给你拟一个简单的发言稿,一小时内送给你,你只要背下来就行了。致词时要慢,声音要响亮,同时眼要看整个大厅。拙劣的演说者说得不是又快又轻,就是大声喊叫,眼睛只盯着前面的几个人。你别怕,大胆些!”
我放心了。正午十二点我收到稿子,我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背了一会儿。我记忆力好,很快就背熟了。悼念会于两点钟在礼堂举行。邀请的人全都前来出席。担任司仪的中文教师说得很好。该轮到校长讲话了。谁会想到,校长竟是个非常腼腆的人。他站在讲坛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几乎要哭出来。最后他勉强说了几句,就匆匆下来了。
演说一定够难的,连校长都不行!现在该我了,我的心剧烈地跳着,像是奔赴刑场。手里也没拿讲稿,我毅然走上讲坛。突然我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我冷静地、生平第一次站在听众面前。
这最初的一刹那至关重要。这是听众和我之间的一场神经战,必有一方获胜。如果我丧失勇气和信心,便会像校长一样被听众征服。人们渐渐安静下来,终于鸦雀无声。我马上意识到,我战胜了听众。我镇静地慢慢地演说。我声音宏亮,又像自远方滚滚而来的波涛一样雄浑。我两眼环视台下人群。在阵阵掌声中,我信心更足,愈益镇静。
结束时,我赢得了整个仪式中最热烈的掌声。悼词中谈到了妇女解放、和平等等,我为我表达了这种思想而眉飞色舞。会后我受到许多人的赞贺。
翌日,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从此以后,我在任何活动中都代表我班。我兢兢业业地维护这个荣誉。有一次,我带领全班到校长那里请求组织女童子军,但没有成功。
我不爱学缝纫,在家里已经做够了,我索性不上缝纫课,我还撺掇别的姑娘也不去。“我们要就此表决。表决是我们做人的权利,就像男人一样。”我大声宣布。这样一来,别人也不上了。我也放弃了绘画课:“我不想画,每个姑娘最后都能学会。”我的任务重大,也重要得多。
女教师因为我都向校长诉苦。一天,校长来到我班说:“我在美国留过学,我在这儿当了三年校长,我们有十五个班级,我还没见过像你们这样一个班。老是不安分,老是提要求,老是做些离奇的事。我希望你们今后以其他班级为榜样。纪律是必要的,你们班也不能例外。”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对女师越来越失望,我想转学。天津只有一个美国教会办的中西女学,它不合我的要求。虽有著名的南开中学,但只收男生。我打算给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博士写信,恳求他为女子打开中学的大门。我和同学们谈了以后,许多人愿意在请愿书上签名。有些认识中西女学学生的同学和她们谈了我们的目的后,她们一些人也愿意参加我们的请愿行列;我们总共有十二个人。
我起草请愿书,由马先生稍作润色,我们签了名,寄给张伯苓校长。
几天后,我们接到了张校长要求面谈的通知。我有些害怕:我写还可以,但亲自与一位名人谈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该和他怎么说好呢。
这一天到了。我们选出五人为代表,我是其中之一。一位黄女士年纪稍大些,做过事,有经验;我们推举她为与张校长谈话的发言人。
下午我们到达南开中学。张校长在办公室接见了我们。他的办公室很大,有一张写字台,中间是一张长桌子。校长是山东人,身材高大,约一米九十,看上去和蔼可亲,但又严肃端庄,手中持着眼镜,看书时戴上,谈话时摘下。
我们围着长桌坐下。他开始说,他看了我们的请愿书,觉得这个想法不错。可是我们已在一所女子中学读书,为什么还要写这份请愿书?
我们沉默不语,他接着说:“别害怕,说吧!别以为我太高,大胆说出你们的想法,我很乐意听到。这份请愿书是谁起草的?”
黄女士说了我的名字。张校长看着我说:“写得很好。”
我一声不响。黄女士犹豫了一下,开始发言:“我们想在您领导的南开这个模范中学读书。如果您同意接受女生,或者为女子开办一个同样的学校,那样不仅是我们,还有其他许多青年女子都会对您感戴不尽。”
张校长脸上容光焕发,微笑着说:“很好。可我哪里去筹措资金呢?你们要知道,维持这所中学和南开大学对我已很困难。中学对日益增多的学生人数来讲已嫌太小;要扩充,既无地皮也无资金。我到哪里为女子中学找地皮?你们一定知道,中学和大学主要是靠一些热心教育事业的人的赞助才得以建成。中学是一处私塾改建的。我以前在这个私塾里任教。多亏一些人的善良愿望以及他们对教育的热爱,三十年前才创办了这所中学,三年前又建立了这个大学。我们资金缺乏,有时甚至一文不名。我们一直为资金进行不懈斗争。你们要知道,我们已取得了成绩。筹措资金是极端困难的,但我们不怕。形势越困难就越有意义,我们越要勇敢。我常说,容易解决的事我们兴趣不大。我们要有决心,要始终追求我们的目的,绝不灰心。现在我很高兴接受你们的委托,创办一个女中。我赞成你们的意见,天津要有一个好的女子中学,这很必要。你们有良好的愿望,我也有。你们没有钱,但给了我勇气。我们一起奋斗,以便取得成功。我要努力达到我们的目的。我先试试在附近租几间房子上课,下一步我们以后再看,我要竭力去筹措资金。可你们不要忘记,你们给了我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你们又推我前进了一步,你们一定要支持我:我们要努力共同创办一个女子中学。”
他让我们留下姓名和住址,我满怀校长给予的希望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他。
我仍秘密去达仁小学。
峙山为了妇女解放、改造社会非常积极活动着。我追随她的步伐,不仅帮助妇女,也帮助穷人和工人。我甚至和她一起行动。我把从学校和家里偷来的极少时间,同她一起秘密访问贫苦人家。我们敲他们的门,和他们谈心,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是否想免费上学等等,但他们并不感兴趣,有些家甚至给我们吃闭门羹。
峙山说:“和这些人谈话真不容易。他们不信任我们,更不理解我们。我们要有极大的耐心。”
我们在那些肮脏狭小的胡同里挨门逐户敲门,我们要和人民、穷苦的人民见面。有一次,我给二十个妇女上一节关于妇女问题的课。我从没上过课,也没有手表。起初我有些窘,但我侃侃而谈,讲个不停。当我突然意识到该停止时,已经过了两个小时。那些贫苦的女人仍安静地倾听着。
我们为妇女的自由、平等、独立而斗争。峙山带我去参加妇女运动集会,我们派请愿者赴京,向议会递交请愿书。峙山笑着说:“你也想去吧!”她知道我父亲是议员。她是我遇到的最聪明、最文静、最勇敢、最精力充沛、最乐于助人的女子。我对她无限钦慕,很愿随她访贫问苦。
有时我回家迟了些,便寻个借口应付母亲。在家里我还要学中文,写诗作文。父亲要求我们着重学中文。我学中文要一直继续到夜黑,但我的思想总离不开妇女运动。
母亲从不提及学校,在她看来女子与学校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但有一次她问我学校的伙食如何?是否可口。
学校伙食极差:常常没有米饭,只有小馒头和四个菜,八个人吃。我不能对母亲说实话。我告诉她菜很可口,有土豆肉汤。从此以后,我们桌上经常有土豆肉汤,味道自然与学校里的肉汤迥异。
暑假来临,暑假后我不想再回女师,尽管大家对我很好。虽然校长对我的活动有异议,但我的成绩优良,他也无话可说。此外,我请求双亲为学校图书馆捐些钱,他们把我回家时剩下的二百元以杏姐和我的名义捐给了图书馆。校长深深为这种慷慨表现所感动,对我另眼相看。女学监好像也以友好的目光看待我——金钱发挥了作用!我认为,我在女师学不到什么,我要到别处去。
我和母亲谈到转学的事,她更加迷惑不解。她说:“起初你要上学,现在你已上学,又说学不到什么。父亲一直说,学校里学不到什么,更学不到中文。你要上哪个学校?我看哪个学校都一样。”
我反驳道:“不,学校不都一样,有好有坏。天津根本没有好的女子中学。其他城市一定有,例如上海。那里有许多女子中学,我们肯定可以找到一个好学校。”
我一想起上海这个南方城市,我曾在那里度过童年,我就更不想呆在天津。如果能在那里上学,我便无需天天回家了;多么自由!幸好和哥也想换大学。他一向喜爱南方。母亲每年都要去扬州。现在他插言了:“母亲,我建议:您带我们三个人去上海。如果我们找到学校,便在那里上学;如若找不到,我们便回天津。您反正也要到南方去。”
她经不起和哥的怂恿,于是就说:“我顺便带你们去上海。你们要是找不到学校,那就安心呆在天津。然后我再到扬州呆几天。”
在秋天的一个阴暗的下午,我们陪着母亲搭津浦火车去上海。列车渡长江时,我想:“我再也不回天津了!我在上海除了上学以外,还可做些社会工作。峙山对我说过,上海有众多贫苦的工人和居民,海员和妇女,要把这些人从地狱中解救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夜半火车停在徐州换车头。以前我们从上海到天津时,曾在徐州过夜。记得那天凌晨,我身感不适,保姆拉着我奔向北方,奔向死亡——而现在我拉母亲奔向南方,奔向生活。深夜万籁俱寂,火车头嘶鸣着,冲破黑暗,把闭塞、愚昧、烦恼、苦闷甩在后面;破晓时,我们到达南方这片绿色覆盖的黑油油的大地了。看到头戴草帽打着赤脚的农女在田里劳作,我油然萌发了回乡之感。记得母亲当时的诗作:
一村过去一村来,
茅屋颓萎户半开,
云树苍茫天地合,
英雄自古出蒿莱。
母亲是位诗人,而我已是个妇女运动者。
我们住在上海一家老式旅馆里:一进门就弥漫着潮湿气味,到处一片黑暗;一间大厅出租专供婚礼使用。时值多雨季节,老天爷在我们窗外不停地编织水帘。母亲不想拜访亲友;她认为,只有亲生母亲才能容忍我们要来上海求学这种任性。别人会嘲笑我们;不仅嘲笑我们,还要嘲笑母亲。
我们在上海不见外人。讨厌的雨下个不停。我们还得出去找学校。哪里去找?我建议去基督教女青年会打听打听,因女青年会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们或许会帮助我。我们乘出租汽车到达那里,一位女士接待了我们。母亲说明来由,这位女士有点惊讶,想了一下,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从天津来。”母亲答道。这位女士竞叫了起来:“什么,从天津来?从这么远的地方来?难道天津没有女子中学?”
倒霉的女教徒!像是浇了我一头凉水。我意识到她的一席话会起什么作用。倒霉的女教徒!我急忙插嘴:“天津的女中很不理想。您能告诉我这里有什么好的女子中学吗?”
“当然。城外有一个上海最好的女中。”她把地址写给我们,我谢过她,雨又把我们送回旅馆。
母亲抱怨不休:“你看,这多冒失!连女青年会的人都奇怪!真可谓之前无古人了。还是迁就些:住在天津嘛,就在天津上学。哪有换来换去的。和哥要换大学这是另一回事,尽管在这方面我有看法。可一个女子中学,好坏有什么关系,你们总有一天要出嫁!”
我求母亲,还是先去看一下,反正我们已经到上海了。她只好点头。
翌日,我们乘出租汽车来到这个上海最好的女中。校园确是幽雅宁静,赛似公园。细雨把如茵的草地润得绿油油,校舍是欧洲式建筑,完全是贵族气派,与我理想的学校大相径庭。
我们与女校长洽谈后,母亲不得不把我们俩留校试读几天。她们要了解我们的文化程度,尤其是英语程度;我想知道同学们的思想情况,特别是进步思想情况。下午,我和杏姐带着我们简单的箱子来到学校。当天晚上,我和姐姐合睡一张床,屋里已睡有两个女生。女生们不穿制服,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大多用英语交谈。伙食好得惊人。晚上,我和几个女生聊天,想知道些学校情况。
一个女生说:“噢,这里很美。吃得很好,英语学得很快,那些女教徒对我们很好。就是学费贵些,但也值得。”
另一个说:“如果你不信基督教,就会受到歧视。”
一位终于理解了我,她说:“你会失望的,这里的女生除了穿着打扮,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外,头脑里空空如也。连教师也不关心妇女问题,更谈不上社会改革了。你怎么能在这里上学呢?”
这真令人失望。
“这真可悲。上海还是个充满贫困和不公平的城市。这里有多少事需要我们去做!你在这儿还要上几年?”
“还有半年我就毕业了。然后回湖南老家去。”这是一位装束入时,俊俏的姑娘对我们说的。
杏姐和我决定不留在该校。第二天一早我们回到旅馆。母亲又惊又喜。我求她让我们再找一个非教会学校。女师的体育老师曾写给我这里一位教师的校址,我们和母亲一起来到这个学校,那位教师恰好不在。许多年轻姑娘在校园里欢蹦乱跳,我衷心希望她们别跑得太快,跳得太高,以免母亲吃惊。有人给了我这位老师的住址,我们便去她家。她和她丈夫接待了我们。她丈夫看到我身强体壮,建议我学体育。我不爱体育,我说明我希望上的学校。女老师说:“我们懂得你的意思,但中国在这方面还需要努力。女中太少了。”
我失望已极。母亲决定送我们俩回津。和哥在上海找到了大学。我对张伯苓校长的话抱着希望,所以同意回津。此外,我也很想念峙山和马总编辑。
母亲兴致很好,还要带我们绕道扬州。和哥说:“您老人家总去扬州,还不腻呀!杭州西湖您还没去过,我们为什么不游一趟西湖呢?我们还有五天才开学,我们去西湖玩五天吧!这样上海您也没白来。”母亲欣然同意。
从上海到杭州只要几小时。夏末的一天,我们到达杭州,住在西湖旁一家旅馆里。西湖景色美不胜收。尽管我心情沉重,满怀失望,但它的秀美还是使我陶醉。眼前展现出一幅罕见的画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绝非虚词;“欲把西湖比西子,浓装淡抹总相宜”说得也有道理。西湖面貌变幻莫测,气象万千。是啊,它的容颜、色彩、神态瞬息万变,越变越美。如果只谈西湖十景,那未免是管窥了。
葱郁群山依偎着它。水稠如油,柔如丝,碧如玉,叶叶轻舟往来无声。晚上,我们坐在阳台上享受这名湖夜景。整洁的公路蜿蜒于旅馆和湖面之间,狭长的公园镶嵌在湖身四周。饰着彩灯的小船流星般在湖上明灭,比白天更夺目。隐约笛声随风入耳,沁入心扉。月华照水水如镜,镜映西子美佳人。此情此景使我不自觉地想到爱情。这一夜我怀着甜美的梦想酣然入睡。
翌日,我们要出去走走。和哥拿着导游图,默默地总把我们带到景色优美的地方。母亲扶杖而行,经常落后,我们只得等待。我们在庙里吃午饭。庙外修竹扶疏、院里通种瓜菜,和尚用竹笋和各种蔬菜为游客烹制我生平从未尝过的佳肴美味。但闻钟声远近,但见几净窗明;到处恬淡宁静。不愿与生人接触的母亲却乐于同和尚攀谈。饭后,他们端来香茗。如果我说这里的菜肴无与伦比,那么在我品茗之后,我再也不愿意喝别处的茶了。他们用泉水烹制香茗。一杯喝下去,顿觉神清气爽。一切希望和失望,进步和落后,今天和明天,生与死都置之脑后了。龙井品茗我终生难忘。
还有一件小事也使我难以忘怀:我们观鱼花港,小坐桌旁。茶房送上香茗和一碟饼干。和哥看了看饼干,不满意地说:“这饼干也太差了!”茶房笑着说:“这茶是给您们喝的,饼干是喂鱼的。”我们只得哑然失笑。
坐轿归来,夕阳灼背。临近市区要穿过一些狭街小巷。巷里弥漫着香火气味。家家敞着大门,可以窥见屋里都供着佛像,香烟缭绕。一些妇女端坐门旁,手握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市里商业区,除了著名的杭州丝绸以外,还有剪子、刀、扇子、小核桃、笋干和菊花茶等杭州特产。我不由得想起了天津那些在我家门前叫卖的南方小贩。
回到旅馆我们才感到疲乏。晚饭后我们在阳台上闲坐。一股诱人的香味飘来,原来是一个小贩,肩挑小炉,炉上煨着白皮绿仁的白果。母亲一直不让我们吃这种果子,她说白果有毒。但这天晚上她自己也破例买了些,我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欢乐嫌时短,五天转瞬即逝。和哥说:“这儿太美了,不是吗!母亲,您最好在湖边盖一所房子。”
母亲轻声笑道:“我们可没这笔钱。”有多少时日母亲没有如此高兴过了!在南方我们如鱼得水:我们是南方的孩子。杭州的一切都这样优美,这样宁静。我羡慕和哥留在上海。我怀着无限怅惘的心情同母亲和杏姐返回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