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打听到任何切实的消息,但周玉成却感觉到,东流境内似乎比彭泽安全了许多。
昼伏夜行了十多天,让他心力憔悴,这天太阳还没下山,他就急着赶路。过了东流县城,看见城外有一处废弃的营垒,他小心翼翼地登上去,看见暮色中的长江默默地向东流去,思绪久久难平,于是赋诗一首:
西风猎猎戍旗斜,无限春愁起暮笳。
芳草有情联故里,长江无浪没平沙。
风霜狐兔移巢穴,雷雨蛟龙见爪牙。
可耐仲宣乡思切,独携书剑向天涯。
之后他沿着长江岸边行走,江边不时出现成片的杨树林,可以让他随时隐藏起来。一个时辰之后,他发现一处树林里有一间很隐蔽的茅草屋,屋内透出一线暗黄的灯光。他很饿,心想这可能也是一户避乱的人家,看看能不能讨点吃的。
他小心地来到茅屋旁边,透过茅草缝隙向里窥看,见一个老伯正坐在桌边抽旱烟。老伯胡须花白,衣衫褴褛,但看上去却慈眉善目。随着一股浓浓的鱼香味钻进鼻孔,他不再犹豫,推门走进了茅屋里。老伯略显吃惊,周玉成说:“打扰了,老伯,我是过路的,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你能给口吃的么?”老伯指着屋角正用火炉炖着的一盆鱼说:“吃的倒有,不过这是给长官准备的。”一听到“长官”,周玉成立即紧张起来,但他实在太饿,心想只要能讨到吃的就马上离开,于是说:“有别的吃的没有,只要能填肚子就好。”话音刚落,就见两个人影闪进了茅屋,其中一个高个子开口就问:“鱼烧好了没有?”老伯说:“烧好了,正等着长官呢。”说完把鱼连同火炉一起搬到了桌上,两人立即坐到桌边,高个子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一壶酒来。
从衣服上看,周玉成知道这两人是官兵。他打算离开,以免生出什么不测,这时高个子却注意到了他,对老伯说:“这位是谁?”周玉成知道老伯解释不清,弄不好会出什么纰漏,就主动说:“我是过路的,实在饿得不行,想请老伯给点吃的。”
高个子仔细打量了一下周玉成,说:“你看上去像个读书人。”
周玉成说:“是读过一些书,也教过一些学生。”
高个子说:“那你就是先生了,听口音像是本地人,家在哪里?”
周玉成说:“家在邻县建德,离这里也就四十多里路。”
高个子说:“这是要去哪里?”
周玉成就把自己全家人避乱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高个子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说:“你姓周?我也姓周,咱俩五百年前是一家呀。”于是他招呼周玉成坐下来一起喝酒,周玉成不再害怕,就坐到凳子上,但他不会喝酒,大个子就让他吃饭。
边吃边聊,周玉成这才知道,老伯的家人半年前全部死于战乱,他一个人便跑到江边搭了这么一间茅草屋,捕鱼为食,打算就此度过余生。两个月前,湘军在安庆周边安营扎寨,准备向安庆城发起最后的攻击。大个子的兵营离这不远,有一次他和身边的伙伴偷偷溜出兵营闲逛,无意中来到这里,闻到一股浓浓的鱼香,循着香味他们找到了老伯的茅屋。老伯让他们吃了自己烧的鱼,他们觉得太好吃了,于是隔三差五溜到老伯的茅屋里来,喝酒吃鱼,当然他们也会给老伯一些好处。
酒喝得差不多了,大个子忽然向周玉成提出一个建议:“我们的祝营官有一个儿子,由于一直在打仗,苦于找不到一个好的先生教他,你不妨去试试?”
周玉成想,这没什么不合适的,去试试就试试吧。就这样,姓周的大个子带他去兵营见了祝营官。祝营官试了试周玉成的学问,对周玉成写的字大为赞赏,不仅让他担任儿子的先生,还让他帮助办理军中文案。
安庆现在是金陵上游唯一的门户,门户一旦洞开,金陵便岌岌可危,太平军自然拼死守卫。湘军只能在安庆外围寻找战机,切断安庆城和外面的联系,让安庆成为一座孤城,让太平军坐以待毙。咸丰十年(1860年)五月,湘军克复了安庆东路要地枞阳镇,周玉成跟随祝营官驻扎在枞阳镇的石堡中。这期间周玉成写了一封家书,尝试着让祝营官帮忙投出去。
十一月,太平军英王陈玉成联合捻军率领十余万人攻打枞阳,欲夺回枞阳以解安庆之围。守枞阳的统领是广西人韦志俊,他是太平军北王韦昌辉的胞弟,北王被杀后在池州投诚投靠了湘军。他仅带五个营二千五百人扼守水路要道与陈玉成对阵。周玉成凭垒观望,看见陈玉成驻扎在高山上,他用铜角号命令士兵,士兵进退分合,秩序井然。湘军贸然出战,很快就死伤数百人,于是撤退下来,不敢轻举妄动。之后不久,湘军水师又拖船进入湖中,在船上远远地进行攻击,同样没有效果。太平军英王陈玉成也发起了一些小规模的袭击,也没取得什么实际的成效。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互试探,双方不再主动挑战,只是遥相观望。周玉成他们日夜凭垒守御,丝毫不敢懈怠,十多天不曾闭目睡觉,身心极度疲惫。有人劝周玉成回营,说:“你是营官家的教读先生,不必和我们一样,你可以回营。”周玉成说:“营官待我仁厚,值此临难之时,我不忍离开。”
十二月中旬,周玉成收到父亲的来信,这说明他写的家书家里已经收到了。来信说,祖父母念他心切,盼他回家一趟,和家人一起过个年。周玉成遂向营官请假,营官嘱他年后快回,周玉成答应着就动身启程。因为太平军无水军,安庆城内的太平军为了节约炮火又不愿对江中来往的商船无谓地开火,所以周玉成选择先走水路,在香口登岸后再从陆路返回彭泽九都。沿途仍然充斥着未知的凶险,他不得不倍加小心,偶尔还会昼伏夜行,十多天后才赶到家里。
九都虽然比先前安宁了许多,一家人不需要再去山上躲躲藏藏了,但周边还是这样不安定的局面,谁知道会突然发生什么不测呢?不过,身处这样的乱世,谁也没有能力去预测灾祸,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个年本身就是一件幸事。祖父母很高兴,但周玉成发现,他们比原来苍老了许多。
他们商量要不要搬回纸坑山,周玉成告诉他们,建德还有大批太平军的踪影,局面极其混乱,让他们暂时还住在九都,等克复了安庆,局面稳定下来了再说。
过完年,周玉成复去枞阳,临行前,家人把他的名字改成“周复”,是盼他能够安全回来的意思。周复万万没料到,这一去竟是和祖母以及父亲的死别。
回到枞阳,周复发现祝营官所部已不知去向,旧友也大多离散,他无意再在军中呆下去。四月,他和一个朋友偷偷回到建德,买了些茶叶到芜湖贩卖,赚了些钱后,他们又去了四川,在三峡逗留了几日,后因和朋友意见不合,遂和他分手。
九月,周复听说安庆城被湘军攻克。各种传闻铺天盖地,有的说,城内太平军弹尽粮绝,守城士兵饥饿难耐,于是和官军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投降。有的说,官军进入城内,看见许多人饿得躺到地上,不管是市民还是太平军,一律煮粥救济。也有的说,官军为了泄愤,在城内大开杀戒,到处尸横遍野,血水漂流。周复想一探究竟,但当他十月到达安庆,似乎一切早已平息,市民们在艰难地恢复家园,重整生活的秩序。
周复感到茫然,一天,他在安庆城内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忽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和自己一起呆在祝营官手下的一个弟兄,因他眼睛细长,老像是眯缝着眼琢磨事儿,大家就喊他细眼睛,周复既高兴又激动。
细眼睛说:“周玉成,想不到还能遇见你。”
周复告诉他自己改了名字,并说:“是呀,身处乱世,生死茫茫,能再次相见,实属不易。你怎么不在祝营官手下呆了?”
细眼睛说:“你走了没几天,祝营官就奉命将营兵开拔到安庆城北集贤关,可能是粮饷欠缺,营中兵士情绪波动,祝营官说愿意离去的就离去,我觉得再呆下去也没什么前程,就离开了。”
周复说:“那你有什么打算?”
细眼睛忽然凑近他,贴着他的耳朵说:“我不识字,你帮我写样东西好不好?”
原来是李鸿章在辕门外放置了一个木匣,允许军民人等“投书言事”,只要有建言就可以写下来,投进木匣子里。虽未言明奖赏事宜,但细眼睛觉得,如果建言被采纳,就一定会获得奖赏。
周复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于是细眼睛买来笔墨纸张,然后两人进了一个小茶馆,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细眼睛一边喝茶一边叙说,他的想法确实不少,但大多肤浅,且说得非常凌乱,周复仔细分出条理,有时也把自己的想法嵌入进去。写完署上细眼睛的真名后,周复念给他听,细眼睛非常满意。
出了茶馆,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就分手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徐先进,安徽东至县人,东至县职教中心美术教师。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长江文艺》《山东文学》《文学界》《鸭绿江》《广西文学》《星火中短篇小说》《北方文学》《雨花》《青春》《佛山文艺》《雪莲》等杂志。获安徽省首届、第二届小说大奖赛江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