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次和王介和先生在袁家山村口告别,竟成了和王先生的永诀。
一家老小从后河老屋棚回到纸坑山后,大家商量,周玉成已经十八、快要十九岁了,身处乱世,不宜过分追求功名,不必再去袁家山了。再说,他已有妻室,守家传承也是应尽之道。正好族中有几个蒙童待训,周玉成就当起了他们的训蒙先生。
父亲仍回袁家山,继续帮助王玉京经营油坊。
就这样,周玉成在本村训蒙一呆就是三年,期间妻子为周家生了两个男孩,周家人自然喜不自禁,期待着日子就此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这三年大体是平静的。因为字写得好,文章作得好,周玉成的名声越传越远,不时会有一些读书人也慕名来到纸坑山,和他交流读书写字的体会。这些读书人能力和水平参差不齐,无论高低,周玉成一律倾心相待,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对文字的敬畏,对读书人的尊重。
一次,一位姓陈的教书先生特意从石埭(今石台县)赶过来找他,想和他交流切磋读书写字的体会。石埭和建德是毗邻县,隔着一座不太高的山脉,陈先生说他在山路上好险遇到劫道的,多亏小心机智才躲过了风险。陈先生的字和文章都写得极好,他在纸坑山住了两天,他们相谈甚欢,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后来陈先生为躲避战乱,带着老母去祁门避难,入了曾国藩的幕府。虽说周玉成后来也成了李鸿章的幕僚,有时他们相距并不遥远,但他们却再也没有相见,为此周玉成感到很遗憾。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咸丰七年(1857年)这年的秋天,太平军又有大批人马在建德县内过境,所到之处,人叫马嘶,鸡飞狗跳。他们到处征办粮草,家家派份,民间无力供应,更想到,官兵不久又要打过来,必然生灵涂炭,于是能逃的则逃,能避的则避,深山老林成了他们首选的栖身之所。
周玉成和祖父一起商量,决定全家逃难。他听说彭泽和东流两县已被湘军水师收复,先是想逃到较近的东流,但父亲还在袁家山,一家人不能分散开来,于是决定先去袁家山,从那里翻过梅岭,逃到彭泽境内避乱。
他们是夜里二更天从家里出逃的。周玉成挑着一担箩筐,一只筐子里四周塞着棉被,长子坐在中间,另只筐子装着锅碗瓢盆和不多的粮食。周玉成妻子用背带将次子背在背上,手臂上挽着一个包裹,母亲的一只手臂也挽着一个包裹,另只手臂搀着祖母。跨出家门后,他们借着微弱的月光,急匆匆地赶路。
刚开始,夜晚还算平静,四周虫子的叫声此起彼伏,偶尔能听到遥远的狗吠声。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看到了火光,隐约能听见人声的喧哗。好在周玉成对路途很熟悉,哪怕绕行很远,也要避开那些火光。他们有时走大路,有时走小路和山路,到快要天亮时,就找一处山头隐藏下来歇息。周玉成觉得白天行走不安全,怕出什么意外。
就这样连着走了三个晚上,他们才赶到袁家山。袁家山虽说是个相对封闭、相对安全的地方,但谁也保不准会出什么乱子,已经有不少人从家里逃了出去。父亲很焦急,见到家人他既高兴又难过,周玉成把他的打算告诉了父亲,父亲不敢迟疑,匆匆和王玉京告别之后,立即带着家人沿着那条废弃的古徽道翻过高高的梅岭山头,来到了江西彭泽境内。
彭泽县北濒长江,北部多河湖沟汊,东面和南面则是山峦重叠,道路艰险。梅岭这边属于彭泽九都,因为分属两省的缘故,父亲虽多年呆在一岭之隔的袁家山,但他对这里却并不熟悉。他们最先遇到的一个村庄只有几户人家,也没多想,就打算在此定居下来。他们砍来一些树棍和茅草,在山脚下搭了一个非常简陋的草棚。
这个村庄叫北冲,村人对周玉成一家人的到来既不热情也不嫌弃,也许是多年的战乱让他们变得谨小慎微了吧,他们从不和周玉成的家人交往,只顾埋头干自己的事情。
没过多久,周玉成父亲在报科滩结识了一位塾师。报科滩是一个有三十来户人家的村庄,塾师家里正好有多余的屋子,他便邀请周玉成一家住到他家里来,这样不但生活方便了许多,周玉成还可以帮他教教学生。父亲觉得很合适,就答应了他。
塾师姓张,村子里绝大多数人家也都姓张。在一次闲聊时,张先生说:“其实我们村姓张的人家原来都姓周,和你们家同姓,三年前才改成姓张的。”
周玉成和父亲都很吃惊,父亲说:“为何要改姓呢?这可是关系到家族命脉的大事。”
张先生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原来三年前,一小队太平军来到了报科滩,村人没有抵抗,基本和他们和平相处,不料周姓族人中有一人秘通官兵,官军立即派兵绞杀,太平军只有几人侥幸逃脱,其余全都战死。也不知太平军是怎么知道具体情况的,两个月后,他们来了大批的人马占领了村庄,见到姓周的挥刀就杀,连刚出生的小孩也不放过。周姓族人纷纷出逃,直到太平军从村中撤走,他们才敢回到村子里,之后大家一起商量,假如再有太平军过来,他们还是免不了遭遇同样的灾难,为了保全族人的性命,一致同意改周姓为张姓。
周玉成和父亲听后感到脊背发凉。父亲说:“张先生收留我们,是不是因为我们姓周?”
张先生笑笑说:“有这方面的因素,改姓后我对周姓人感到更加亲切,另外我更敬重读书人,你们祖孙三人都很有学问。”
然而周玉成和父亲都觉得不宜在报科滩再呆下去了,要是太平军再过来,他们一家人不但要遭殃,可能还会连累张先生。很快,周玉成父亲找到了一个叫宁家湾的村庄,宁家湾距离报科滩十多里,村庄在一个山湾里,地理位置更偏僻,更让他们感到放心的是,村子里大多数人家姓周,虽不同宗,但总算有了一些归属感。
宁家湾的周姓人很热情,他们在村子旁边的山洼里划了一块地给周玉成家,并且帮助他们盖了一间简易的屋子,又在屋子的旁边为他们家开辟了两块荒地。
这个山洼里正好还有一块不大的水塘,可以用来洗衣和浇灌。周玉成和父亲又在水塘的上方挖了一口半人深的井,这样,基本的生活条件就都具备了。周玉成想,对于一个逃难至此的家庭来说,这已经是上天对他们家最大的眷顾,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宁家湾没有学馆,父亲怕周玉成荒疏功课,和村里人商量,能不能让周玉成开个学馆,教教村里的孩子。村里有好几户人家都想让孩子读书,可是苦于没有塾师,听周玉成父亲这么一说,就很高兴地答应了,有一户人家立即腾出了一间老屋作为教书的场地。这样,周玉成既能更好地研修学问,又能获得一些束脩,贴补家用。父亲非常高兴,写了一幅对联贴在老屋大门的两边:
几个蒙童且锁心猿意马,
一间老屋预卜起凤腾蛟。
周玉成很认真地教书,很用心地钻研学问,但有时他心里不免感到失落,他很想念纸坑山和袁家山,想念王介和先生。有一次他偷偷地爬上梅岭,站在山冈上向远处的袁家山望去,那里一片寂静,看不出有什么战乱的迹象。他几次冲动想冲下山去,到袁家山看一看,哪怕打听到一点消息也好,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了自己,转身下山,回到宁家湾。
多年后,周玉成在金陵遇见袁家山读书时的同学王德暹。王德暹计算了一下时间告诉他,在他们家逃到彭泽九都不久,王介和先生就去世了,很快太平军就攻打袁家山,乡勇团练顽强抵御,但终因力量悬殊,太平军占领了袁家山,其时土匪也混杂其中趁火打劫。村民死伤不计其数,或死于乱战,或死于饥寒,或死于疾病,或在山上遭到野兽吞噬,其状惨不忍睹。王先生的一妻二妾及家人皆逃到山上,后来只有两个儿子逃了出来,其余全死在山中,连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王玉京的妻子周氏,在回娘家途中遭遇土匪,因不屈从,土匪割其乳而死,那十来个同学也仅存三、四人了。
周玉成听完,想起自己站在梅岭山冈上的冲动,他不寒而栗。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徐先进,安徽东至县人,东至县职教中心美术教师。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长江文艺》《山东文学》《文学界》《鸭绿江》《广西文学》《星火中短篇小说》《北方文学》《雨花》《青春》《佛山文艺》《雪莲》等杂志。获安徽省首届、第二届小说大奖赛江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