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龙门(之五)——在袁家山

徐先进|发布时间:2016/11/22 10:52:45|栏目:轶事史话 |浏览次数: 2229

袁家山的地形就像一个快要收口的布袋,四面环山,只一条小路从“布袋”口延伸出去,通往外面的世界。正是这条小路糊弄了外人的眼睛,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布袋”内却别有洞天。这里林木葱郁,山清水秀,风光旖旎,旱涝保收。让人称奇的是,小小的村庄居然有被村民们引以为豪的“村中八景”,其中一景“虎啸群山”被用来解释村庄的历史:原来居住在这里的是袁姓人家,所以叫袁家山,袁谐音“猿”,在此四面环山猛兽出没的地方难以生存,必然没落,终被王姓取代,而王姓则无妨,因为“王”是虎头上的标记。这样的传说当然牵强附会,事实上,王姓祖先行武出生,随军驻扎在此,而后渐渐繁衍发展成了本地大姓旺族。他们后代重视读书,始终秉承“耕读传家”的传统,王家的学馆也就成为远近闻名的私塾。

周玉成记得,父亲很早就去了袁家山,帮一户姓王的人家经营油坊。东家很喜欢并倚重父亲,让他和自己的长子结为义兄弟。后来东家和长子相继去世,只留下一个很小的幼子王玉京。父亲悲痛至极,正不知如何是好,王姓族长和族人商议后对父亲说:“你是一个讲义气的人,现在王家父子皆死,只留下孤寡,你如果离去,他们难以生存下去。”于是族人拜倒在父亲面前,族长牵着那幼子王玉京的手站在父亲的旁边,对父亲说:“你如果不忘亡友,就接受这个孩子吧,今日以后,玉京就是你的儿子。”父亲泪流满面,族长让玉京跪下喊“父亲”,玉京跪下喊了一声,父亲便应诺了下来。

就这样,父亲同时担起两个家庭的责任。父亲想辅助王玉京重振家业,让他去学馆读书,将来能担起家庭的重任。

父亲在操劳的同时不忘读书,他当然敬仰读书人,因此和学馆里的王介和先生成了至交,经常去学馆里和王先生谈论一些读书的事情。

有一次王先生对父亲说:“你儿子在家乡读书,不知读得怎样。现在的塾师,水平参差不齐,可不要被庸师给耽误了,你不妨带他来让我看一看,我试试他,看看能不能为仕。”父亲答应了,捎信到家里,让周玉成去袁家山。

于是母亲为周玉成准备行囊,她将要带的东西捆扎在一个布巾里,祖母似乎预感到周玉成这一去非比寻常,可能要和孙子分别一段时日,她想往布巾里多塞一些东西,母亲说周玉成才十三岁,路途又那么远,东西多了,远路无轻担,背着辛苦。结果行囊里只装着两件衣裳、几本书和几块米粑,书和米粑有些重,但这是必须带上的。

母亲将布巾的两头结在一起,斜挎在周玉成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后背,周玉成就和祖父告别,跨出了家门。母亲和祖母送出很远才停下来,周玉成在快要转过山嘴时回头向家里望了一下,看见她们还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自己,心里顿时感觉酸酸的。

这是周玉成第一次单独出远门,但他并不感到孤单和害怕,相信自己能够安全地到达袁家山。他很平静地走着,遇到岔路口就向人打听,好在袁家山很有名气,谁都知道它,他因而没有走错冤枉路。饿了他就拿出一块米粑来啃,然后到路边的人家里讨点水喝。一天过去,他知道还只赶了一多半路,到晚上二更天的时候,他看着满天的繁星,心想得找个人家借宿。他边走边寻找人家,终于看见路边有户人家透着光亮,就上前去敲门。借宿一晚后,第二天早上他照常起得很早,对这户人家表达一番谢意又接着赶路,终于在黄昏时分赶到了袁家山。两天的行走让他的脚肿得很厉害,脚板磨出了好几个血泡,三天后才彻底痊愈。父亲虽然不忍,但却说:“能吃苦,方为人。”

次日,父亲带周玉成去拜见王介和先生。从王玉京的家到王先生的学馆有两里多路,周玉成跟在父亲的身后走着,心想,这个王先生不知是一副怎样的好模样。他多次听到父亲说起王先生,言语一直是恭敬的,表情一律是庄重的。到了学馆,周玉成首先觉得这个学馆要比他原先进的学馆大得多,也气派得多。南西北三面是青砖砌成的墙壁,用石灰粉刷得白亮亮的,东面却是板壁,上面嵌着一排十多扇方格子窗,正是太阳初升之时,桔色的阳光透过窗格洒进来,让人觉得温暖而又沉静。屋子中间整齐地摆放着十多张课桌椅,南面则是一张宽大的讲台,讲台的两头堆着一摞摞书,中间摆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笔架,上面悬挂着十多支大小不同的毛笔。那坐在讲台后面正在写字的必定就是王先生了,父亲让周玉成站在离讲台一丈远的地方,然后恭敬地对王先生说:“先生,我把犬子带来了。”王先生放下手中的笔,先是将周玉成上下打量了一番。周玉成看到,王先生相貌堂堂,神情非凡,他的目光虽然很犀利,但也不乏慈爱的成分。果然他脸上很快浮上了笑容,他立即出几道题考了周玉成一下,周玉成一一答来并不荒乱。接着他又让周玉成到讲台上来写几个毛笔字让他看看,周玉成上去写了几个字,王先生看了大喜,当即断言周玉成将来必成大器,他非常愿意周玉成成为他的学生,并说:“一个先生遇到一个好学生比一个学生遇到一个好先生更难。”考虑到周玉成家里经济窘困,减去大半束脩。

学馆里有十多个学生,王先生一律严格要求。和所有的先生一样,谁都更喜爱有灵性而又勤奋的学生,王先生对周玉成更是关怀备至,爱如子侄。周玉成每天上下学要来回步行四五里,只能吃早晚两餐饭。下雨的时候,王先生就让周玉成和他一道吃饭,然后住在学馆里,免得回去淋湿了身子,生了病耽误了习读。多年后,周玉成忆起当时的情景,想到先生离世多年,自己未曾到墓前拜祭,赋诗一首感怀王介和先生:

头角髫年许出俦,河汾问字六年秋。

每逢暮雨常留饭,为念家贫自减脩。

鸡酒何时重酹墓,龙泉无分觅封侯。

侯芭尚抱冰心在,清白无贻长者羞。

王先生熟读经书,学识渊博而不古板教条,遇到好学生他毫不保守,倾力教授,因此周玉成的学业进步很快。第二年王先生就让周玉成做时事文章,每月凡遇三、六、九日必做一篇,再加一首五言六韵诗,限晚餐前交卷。王先生总是对他的作业赞赏有嘉,褒奖之辞不绝于口。周玉成记得有一次,那是冬天的傍晚,他把写好的文章和诗词拿给王先生看,王先生穿着单薄的衣衫站在学馆的门前,先是一番夸奖,然后逐字逐句进行分析,指出两处需要修改的地方,他全然不顾天气的寒冷,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罢休。

周玉成更喜欢听王先生讲《论语》,他的讲解既精辟又生动,同时也暗合他心中的理解,这和之前的塾师有很大的不同,之前的塾师在某些地方总会讲得很牵强。

逢年过节或是农忙的时候,周玉成就回纸坑山看望祖父他们,这时他只需一天的时间就能赶到家里,他的脚上已经有了老茧,不会再起血泡了。每次从家里再回到袁家山,祖母和母亲还是和第一次一样,送出很远,直到周玉成转过山嘴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不上学时周玉成丝毫也不放松学业,相反他还偷偷地给自己加课。可是王玉京不时来找他,邀他出去玩,他觉得不能冷落了王玉京,有时就陪他出来玩耍一会。

王玉京比周玉成大三岁。周玉成初来袁家山,听见王玉京喊自己的父亲叫“父亲”,心里有些别扭,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并且他在心底里把王玉京当成自己的长兄。一般他们只在村中玩耍,村中有一棵四人才能合抱的银杏树,据说有五、六百年历史,王玉京喜欢爬到树上去,说是要乘船出海。周玉成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关于这棵银杏树有一个传说:原来袁家山更早的时候叫白茅洲,村中遍生白茅,每遇大雨便水患成灾,村人疑有白毛水怪作祟,后来有一个长安侠女公孙大娘飘然而至,植树为桅,抛钗为锚,为白茅洲这艘大船定了风波,降了水怪,从此水患不生。为此还有人写诗赞曰:

白衣仙临白茅洲,凤钗神锚降魔头。

亲手种下银杏树,百年水患一夜收。

偶尔他们也会跑出村外,有一次王玉京带周玉成翻过了一个很高的叫梅岭的山头,竟然就出了省界,到了江西省的彭泽县境内。他们沿着一条废弃的古徽道向山岭上爬,路上有很多青石板,有的石板已经碎裂成很多块,缝隙间长满了青苔,岭头有一间石块垒砌的供行人歇息的骑路屋,旁边的密林中还有一处清晰可辨的古庙遗址,倒伏在庙前的青石碑上刻有文字,不过字迹已模糊难辨。离石碑不远还有一眼涌泉,王玉京说这涌泉终年不息,喝了可以祛百病。周玉成喝了一口,果然清冽爽口。

周玉成没有想到,正是这条古徽道,几年后,成了他全家避乱的生命通道。

四年过去了,周玉成觉得来到袁家山是非常幸运的,他遇到了一个既有渊博学识又爱才如命的好先生,他感到自己学得更系统、更扎实、更透彻,也对自己的将来更有信心。这时王先生完全信任周玉成的能力,凡是乡村中有请王先生作祭文、写书札等件,一律放心地让他代为撰写。一开始,有人觉得周玉成年龄尚小,只不过十五、六岁,像祭文之类艰深的文章不可能作得好。有一次,一个外地的富商来找王先生作祭父文,周玉成正好也在旁边,富商叙说其父亲的人生经历,重点强调其父为家庭开基立业,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富商说完,王先生就让周玉成开始作文。富商感到疑惑,有些不高兴地对王先生说:“王先生,我可是跑了几十里的路,仰慕你的大名而来,你却让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代撰?”王先生笑着说:“你放心,他的文章作得很好。”富商心里还在犯嘀咕,但既然王先生这么说了,他不好再说什么,心想,如果这篇祭文作得不好,他再重找别人作去,不过是多花些银两而已。仅半个时辰,周玉成就把一篇一千多字的祭父文写好了,富商对周玉成的字大为赞赏,但他不懂文章,付了润资就将周玉成写的祭父文拿走了。之后他偷偷去了一趟县城梅城,找了两个士绅鉴定,都说这篇祭文作得很不错,他才放心地在祭奠父亲的仪式上念出来。当然,这一切都是富商后来告诉王先生,周玉成才知道的。

不久王先生对周玉成说:“明年你去参加县童子试吧。”周玉成兴奋不已,对功课抓得更紧了。

王玉京也渐渐地长大了,他既聪明又有胆识,但行为却渐渐地有些放荡不羁,周玉成觉得不便再与他多接触,于是以应考童子试为由,拒绝了他的各种请求。父亲也常常为王玉京感到担忧,但他不善于、也不便于对王玉京疾言厉色,只能耐心相劝。

这时有一个姓陈的朋友了解到情况,想要父亲帮他打理事务,他试探着对父亲说:“你已经辅助玉京到成年了,辛苦操劳了十多年,现在是否有意去别的地方?”但父亲认为自己不能辜负亡友,婉言谢绝了他。不久,父亲为王玉京说了一门亲事,成亲那天,王姓族人把父亲扶到上座,让王玉京这对新人拜了又拜。之后父亲悄悄去了一趟坟地,把王玉京成亲的事情告诉了坟墓里的东人和义兄。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徐先进,安徽东至县人,东至县职教中心美术教师。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长江文艺》《山东文学》《文学界》《鸭绿江》《广西文学》《星火中短篇小说》《北方文学》《雨花》《青春》《佛山文艺》《雪莲》等杂志。获安徽省首届、第二届小说大奖赛江南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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