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龙门(之四)——乡塾受业

徐先进 |发布时间:2016/11/22 10:49:21|栏目:轶事史话 |浏览次数: 2041

大人望种田,小孩盼过年。新年来临,村子里一扫平日里忙碌而又平淡的气氛,处处显得喜气洋洋。各家状况不同,贫富有别,过年的方式也不一样,但对小孩子来说,无论家里状况怎样,他们一样地兴高采烈,尽情享受上天赐给他们的这个特殊的节日。

周玉成小时候也同样盼望过年,他记得,家里过年的气氛是欢畅的、温馨的。平时因为家贫,不来客不设酒肉,年节当然要预备一些,尤其是过年,但也不像其他人家过分铺张。吃过年夜饭,大家欢聚一堂,共同守岁。

周玉成特别记得七岁那年的除夕之夜,一家人坐在火塘房里,祖母搂着他说:“过一年添一岁,又是新春。”

周玉成回应祖母:“愿祖母身体康健。”

祖母却感叹起来:“小的今又长了一岁,老的今又老了一岁,你不要错过了光阴。”

母亲这时附和说:“小的要珍惜光阴,老的也要惜念时光,保养好身体,才能看得见小的未来。”

祖母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说:“光阴易逝,人要惜福。我幼年吃过多少苦,不堪回想,到中年以后才家事渐顺。但我觉得,无论贫富,平安才是福。我愿贫苦中平安度日,而不愿富贵中不平安,富贵若不平安,反不如贫贱。一般的人家,不平安之事十之八九是自找的,十之一二是因为遭天祸。”说到这里,祖母将周玉成搂得更紧一些,看着他的眼睛接着说:“你日后成名,若我看不到,你可将我平生艰苦及后来家运亨通景象作一篇文章,拿到坟上祭我,并传于后世,使子孙不忘艰苦,我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听完祖母的话,叮嘱周玉成:“可记得了?”

周玉成说:“记得。”

母亲说:“那就要好好念书。”

于是大家讨论周玉成入塾事宜,认为周玉成跟着祖父学习,虽能明理,但终归散漫,不成系统。其实族人中早有人奉劝将周玉成入塾,以免耽误了孩子的前程。祖父却不同意,说:“这孩子生于十一月,按月算尚六岁,筋骨不可久坐,还是等明年吧。”大家明白,祖父虽然极其重视周玉成读书,但不愿违背规律,伤了孩子的身体,这是一种更理智的爱护。于是大家又说起其它有趣的事情,说着说着,又说到周玉成周岁时的抓周。周玉成已经听过无数遍了,知道自己抓的是笔和书,并且把它们死死地抱在怀里不肯放手,祖母尝试用其它东西和他换,都没有成功。

到了第二年正月,周玉成由叔父带着去木坑山,拜一个姓倪的私塾先生为师。倪先生给他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开蒙仪式,拜了孔子牌位,就算正式入塾。

倪先生讲课精神不是很饱满,不时打两个呵欠,有时还让他的父亲到馆代课。他父亲是个贡生,喜欢讲一些科考的故事,对经书的讲解却很马虎。他讲“学而时习之”这句,在“学”字上停顿良久,才说“‘学’字姑作读书来解释”,周玉成感到疑惑,这与他的理解有出入。但他把这疑惑藏在心中,并没有和任何人讲,多少年后,他看到朱熹的批注,才明白“学”字的真正含义。也才真正认识到,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死板教条的东西,正是如此,后人围绕它们做学问,才能见识出高低。

每天放学回家后,周玉成一放下书袋立即练字。虽说学堂上也练字,但祖父和父亲认为,学堂上那点时间远远不够,回家后至少还要练习一个时辰。他们常说,一个人的字既关“品性”又关“福泽”,“字如其人”,“字是人的招牌”。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亲自教他练字,并且不惜破费,到处搜集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等诸家碑帖让他临写。父亲性情虽温和,但对他写字却非常严格,一个字的间架或者某个字的笔划没有写好,就让他重复练习上百遍。但周玉成并不因此感到辛苦和枯燥,因为他确实喜欢写字,也非常有悟性,许多字体他临过一段时间就能得其精髓。有时他想,看来自己抓周时抓到了笔和书是真的,不然自己怎么那么喜欢读书和写字?而这恰恰又是祖父和父亲所期望的,这是否是一种冥冥中的暗合?

两年后周玉成换了一个塾师,跟从南门外附生洪见田先生受业。周玉成早去晚归,中午在舅祖家吃饭。舅祖家在玉峰山庙旁,据说这庙是用来祭祀昭明太子的。另外这里还有民间用来求子的百子堂,以及刻有巨大“寿”字的寿字崖。

周玉成吃过中饭,每每都要在周边玩耍一会,去得最多的是祭祀昭明太子的庙里。他听祖父说过,昭明太子是个了不起的大才子,建德和东流这一带都曾是他的封地,他喜好游历和垂钓,足迹遍布本土各地。传说他家后面的玉峰山就是他给命名的,他见山上石头光莹如玉,遂命名为“玉峰山”。 他在张溪塔里香木潭、石潭垂钓,留下了香木潭和石潭这两处钓台遗迹。他对前贤陶渊明十分崇敬,多次游历陶渊明任彭泽县令时的艺菊之地——东流,留下了不少圣迹,还写成了颇为详细的《陶渊明传》。他爱建德的美景,并赋有一首诗《晚春》,周玉成每次到庙里去,差不多都要把这首诗在心里默念一遍:

紫兰叶初满,黄鹂弄始稀。

石蹲还似兽,萝长更胜衣。

水曲文鱼聚,林螟鸦鸟飞。

诸浦变新节,岩松长旧围。

风花落未己,山斋开夜扉。

周玉成想,他也要崇敬这些前贤们。

虽说学堂里的课业加重了,但放学回家即练字的习惯一直没有变。不管风霜雨雪,哪怕身上被雨水淋透了,手脚被冻僵了,周玉成回到家里稍处理一下就展开笔墨写字。随着年龄的增大,他不再满足被动地临帖,而是综合各家所长,在书写中逐渐融入自己的灵性,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书写韵味。不久他的名声便被传扬开来,偶尔会有人跑来求他写字。这让他想起村中的妇人向祖母求剪纸的情形,只要求到祖母的剪纸,妇人的脸上就乐开了花,这些求他写字的人也一样。但祖母却告诉他,剪纸是小技,写字是大雅大趣,是学问,可以关乎一个人的前程,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她说:“写字和做学问一样,都是无止境的,你不可自骄。”

一年后,族人在村中设馆,延请西门附生郑紫若先生到村课读。总共有七、八个学生,每当先生有事不在,馆内便闹哄哄一片,有争辩不休的,有推推搡搡的,还有的溜到外面去玩耍的,有时学堂里还会出现打斗。周玉成因为有祖父的嘱咐在先,即使先生不在,也乖乖地坐在位子上读书或者写字。

塾师张健亭是郑先生的旧友,好游历,每到纸坑山,他都要驻足几天,替郑先生坐馆授课。张先生酷爱风水,笃信形家之言,授课时免不了大谈自己的喜好。

一次张先生说到乡俗中的停柩待藏,正说到兴头上,周玉成却认为这种长时间的停柩待藏很不适宜。张先生并不气恼,而是让周玉成说说道理,周玉成说:“一个人,一个家族,由贫贱而富贵,由富贵而贫贱,盛衰之理在于人的作为,用先人的体魄为子孙求福,其心何安?古今福分莫大于文王,但伯邑考不禄,管、蔡叛国,圣如孔子,而伯兄有疾,伯鱼早死,其他的人就可想而知了。”张先生点了点头,说:“理是这么个理,但世人为子孙求福,为亲人的体魄安息,哪能不慎呢?”周玉成觉得张先生的话也有道理,于是不敢再辩。

有时郑先生正在授课,张先生走了进来,郑先生就让学生背文章,两人即兴攀谈。有一次,两人说起江南乡试考场出的一道题“人莫不饮食也”,都感叹说作者大多难以解析。这时张先生发现周玉成正两眼闪闪地盯着他们,知道他们的谈话被他听了过去。他很喜欢周玉成的机灵,也知道他从小跟随祖父读了很多书,《四书》等多能成诵,学问远远超过同年纪的孩子,就试探着问他:“你能说说?”周玉成其实已经有了想法,稍顿一顿说:“中庸之道,出于天,存于人心,和平公正,绝无可惊可愕之事。譬如饮食,五谷气味虽平淡无奇,但谁能不仰仗五谷呢?人的脾胃只怕习惯于平淡之味,所以才津润腠理,呼吸畅达。五味菜品只能偶尔佐之,若专以五味充饥,人能安生?今人每嗜肥甘,而不重视五谷,是不得味之正,正如人心沉溺于嗜欲,违悖天道而不自知……”

正当周玉成说得起劲,村子里忽然乱哄哄闹腾了起来。张先生和郑先生一齐跑了出去,学生们也一哄而散,跟在后面跑,他们循着闹哄哄的声音跑到兰溪河边,看见许多人围在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原来是一个小孩在水里摸鱼溺死了,尸首刚刚被打捞上来。

母亲也在人群里,她看见周玉成,立即过来将他搂在身前,双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那发白的尸首。她知道,周玉成有时也去溪水里摸鱼。

周玉成感到,母亲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徐先进,安徽东至县人,东至县职教中心美术教师。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长江文艺》《山东文学》《文学界》《鸭绿江》《广西文学》《星火中短篇小说》《北方文学》《雨花》《青春》《佛山文艺》《雪莲》等杂志。获安徽省首届、第二届小说大奖赛江南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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