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言令色,鲜矣仁。”
周玉成刚念完这句,祖父就猝不及防地来了这么一句:“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周玉成知道,这是祖父在考自己,于是从容答道:“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祖父:“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周玉成:“天与之。”
周玉成很清楚地记得,只要家里没有特殊情况,祖父几乎夜夜篝灯课读。
篝灯是祖父自己亲手做的,玉峰山上竹子很多,有成片的胳膊粗的毛竹,有手指那么粗一丛丛生长的丛竹,但这些竹子祖父都不喜欢,他喜欢的是一种锄把那么粗、带有紫色斑点的斑竹。这种斑竹其实很难找,它生长在杂树林中,一大片山林偶尔才有那么几棵。有一次祖父带周玉成去找这种斑竹,从村后的玉峰山翻到老林山,找了半天才找到两棵。周玉成说:“干嘛非要这种竹子,其它竹子不也可以用么?”祖父嘿嘿笑着说:“这你要记住,篝灯是用来读书的,这就要讲究。这种斑竹通常是作为观赏竹,只有它才配得上做读书的篝灯。”斑竹砍回来以后,祖父将它们剖成面条那么宽的细篾,然后扎成一个圆柱形的笼子,糊上皮纸,刷上三遍桐油,一个几乎透明、黄灿灿的篝灯就做成了,那篾片上若隐若现的紫色斑点果然给它增添了不少的雅趣。
笼子里点上蜡烛,小小的屋子里即时明亮起来。夏夜,祖父会在屋角燃上一小堆艾草来驱蚊子,艾草的香味很雅致,并让人头脑清新。冬天的夜晚,屋子里有时冷得像冰窖,祖父不为所动,周玉成却忍不住将手伸到篝灯上面烤一烤。其实那样的热力极其有限,但好歹有个心理上的慰藉。乡下人大多睡得早,一来他们白天劳作很辛苦,二来也不愿花钱买更多的蜡烛,通常吃过夜饭,除了夏天的夜晚在外面乘会凉,一般他们都会早早地上床睡觉。整个村子,只有周玉成家的屋子里还亮着灯,祖父常常引以为豪。
周玉成清楚,祖父夜夜篝灯课读,不仅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读书,更重要的是为了给他树立榜样,或者是想让他早点脱蒙。父亲去袁家山帮助王家经营商业去了,教育孙子的任务自然就落在祖父的身上。祖父和父亲一直秉承祖辈重视读书的传统,认为一个家庭应当“以诗书培其脉,以勤俭植其基”才能兴旺。祖父曾经习过举业,在即将应试的时候,家里遭了一场火灾,生活饥困,不得不放弃应试,但他却把读书人的习惯保留了下来,一直用读书人的品性要求自己。
因此,祖父的篝灯课读也就成了周玉成的篝灯课读。篝灯亮起即闭户,周玉成不能外出,只能坐在桌边听祖父唧唧咕咕地读书。一开始,他完全不明白祖父念的是什么,到了三、四岁,他渐渐能听懂一些意思了,这时,祖父就专门挑一些浅显的句子给他讲解,并说一些古人善言善行的故事,就这样,周玉成在五、六岁时对《四书》中的易解文义皆能通晓。有时为了检验周玉成是否记得牢固,祖父会出其不意地考他一下,就像本节开头所写的一幕那样。周玉成很喜欢这一幕,一来他有信心回答祖父的突然袭击,能够让祖父看到自己的灵气,二来他觉得,祖父这时也变得像孩子一样天真有趣。
白天祖父要去田间劳作,有时会带上周玉成。他认为,不管周玉成将来是否习举致仕,作为一个男子,总要懂得稼穑,体会稼穑的艰辛。在劳作的同时,祖父并没有忘掉读书人的身份,以及教育孙子的大任,常教周玉成一些浅俗易懂的诗歌和做人的道理。诸如“身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等。周玉成发现,祖父虽然说来说去总是那么几种意思,但祖父的说法却花样百出,很少简单地重复。如上次说了“身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下次他就说“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再下次他又说“人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作”。这也让周玉成体会到,虽是同一个意思,不同的说法会有不同的意味,真是奥妙无穷。
但在村人的眼里,祖父却显得有些迂。这大概是读书人的通病吧,乡村野夫敢怒敢言,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对过分礼让之人一般都认为迂。
对于祖父的迂,周玉成有时暗自偷笑。祖父每见长者经过,无论他正在干什么,必然起立,向前走几步,拱手相迎。远远看见官长过来,他必端整仪容,肃立一旁,静观官长从他面前走过。那样子确实有些滑稽可笑。
有时周玉成却暗自感动。有一次周玉成跟随祖父去一块较远的田地劳作,他们走在一条一尺来宽的路上,两边是低矮的野草,蚂蚁和虫子不时在路上窜来窜去,祖父总是小心翼翼地探脚,以免踩到它们。他还告诉周玉成说:“虫蚁也是生命,不可无故伤害之。”走不了一会,祖父就弯下腰去,要么捡起一块石头扔掉,要么用刀将路中间的一个小树桩抠出来,周玉成问他干嘛这样做,祖父说:“恐人误踏伤足。”
周玉成有时又感到委屈。祖父抱定“冤死不兴讼,饿死勿负债,宁可人欺,不可一毫欺人”的信条对待所有的人。听见别人说某某人的过失,想从他这里得到些支持,他总是笑而不答,有人当面讥诮他,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感谢人家。周玉成想替他分辩,他却说:“低头守分,分外之想一毫不着于心,我胸中洒洒落落,何尝有过不去的日子?日子久了,他人自然敬你。”
有一次,周玉成和一个邻居家的小孩玩耍,玩着玩着,两人争执了起来,那小孩说了周玉成祖父的坏话,说他祖父是个书呆子,周玉成极力辩解,争着吵着,差点动起手来。祖父得知此事,立即让周玉成的母亲到菜园里摘了几根黄瓜,用布巾包好,然后一手拉着周玉成的胳膊,一手拎起装着黄瓜的布巾,去邻居家赔礼道歉。邻居家说:“小孩子家争一下嘴,没什么要紧。”祖父却一再说周玉成的不是,是周玉成无礼,才会起了争执。祖父把布巾里的黄瓜递过去,邻居家坚辞不受,祖父说:“你们不受,就是不肯原谅我们家玉成了。”邻居家没有办法,只好收下。祖父又向邻居家赔了许多不是,才领着周玉成离开。
回到家里,周玉成还是感到委屈,说:“本来就是他无礼,我只不过是争辩罢了。”祖父立即斥责说:“他无礼,你为何不远离他,偏要与他争执?这样,即使你有礼,也是大不是。”从此以后,周玉成和村子里的其他小孩不敢过分亲近,更不敢和他们争执。多年以后,随着阅历的丰富,他更明白其中的道理。
果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村里人普遍认为周玉成家人为人忠厚,不再对他们有丝毫的轻侮。但后来祖父还是吃了迂的亏,他上了一个外地人的当,被骗了数千的钱财,祖母抱怨他,他却说:“我怎么会料到这些呢,是他作的恶,而不是我作的恶,怪不到我身上,这件事今后不要再提了。”说完他转身走开,嘴里又冒出这么一句:“贫可致富,贱可致贵,他日纵富贵,仍要吃苦做事,不然,虽富贵不能久也。”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徐先进,安徽东至县人,东至县职教中心美术教师。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长江文艺》《山东文学》《文学界》《鸭绿江》《广西文学》《星火中短篇小说》《北方文学》《雨花》《青春》《佛山文艺》《雪莲》等杂志。获安徽省首届、第二届小说大奖赛江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