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坑山虽是一个很小的村庄,但村后是玉峰山,村前有兰溪水,山水相间,绿树成荫,鸟鸣莺啼,加上离县城梅城非常近,自然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宝地。村民大多以种田为生,男人们干着重体力活,女人们除了料理家务,其余时间似乎都是在菜园子里度过的。在没有战乱的日子里,他们就这样过着自给自足悠然自得的生活。
在周玉成的记忆中,母亲的菜园总是那么宁静、温馨,充满生的气息,就连浇泼在菜地里的粪水也不那么令人讨厌,相反,他觉得粪水渗入泥土后却能生发出一种让人感动的气味,一种让人沉着踏实的气味,以致在他多年之后过上富裕的生活,这种气味还是和他如影随形。
母亲是菜园的主人,她像一个园艺设计师,把园子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几块,分别种上不同的菜蔬,这些菜蔬总是把这个园子弄得生机勃勃,色彩分明。一年四季,它们不断地变换着模样,不断地变换着气味,不断地让人感叹自然界的神奇。
周玉成入塾之前,母亲经常带他出入菜园,入塾之后,一有空闲,他也喜欢到菜园里来。有时在园中嬉戏,有时帮助母亲打打下手,干一点力所能及的活儿。过继的二弟偶尔也过来玩耍,他们很开心地追逐着蝴蝶蜻蜓,很开心地吃着母亲递给他们的可以生吃的果蔬。母亲总是不停地忙碌,她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在忙碌的同时,母亲还不时和他们说些什么。
从母亲的话中,周玉成大致了解了一些祖上的情况。
原来自高、曾祖以来,他们一直居住在县城南门外桥西,有十多间房子,百余亩田地,基本可以过上小康的日子。乾隆年间,每到丰年,每石米虽仅值一千数百文钱,但对家里的生活却不构成什么影响。夏日涨水的时候,他们家的米船泊在南门桥下,看上去颇为壮观。后来,有个贩卖茶叶的朋友找到曾祖父,说是做生意本钱不够,让曾祖父替他作保借债,曾祖父为人忠厚,一口答应了下来。哪知这位朋友生意不精,贩茶折了大本,根本无力偿还债务,曾祖父作为担保人,就变卖自己家的田产为他偿还。田地没有了,曾祖父就一心一意地经营商业,他老人家摸爬滚打,总算有了一些起色,可是因为一场大火,家业一夜间便荡然无存。当时周玉成的祖父正在学习举业,即将应试,无奈因为饥困只好放弃,另谋生计。曾祖父又将南门外桥西的屋产全部卖掉,举家移居到纸坑山祠堂的旁边,总算在纸坑山扎下根来。
周玉成因为年龄还小,还不能明白祖辈们为了家族的兴旺所饱受的艰辛,但他从母亲说话的语气中似乎能感受到世道变化的沧桑。
祖母有时也到菜园里来,帮助母亲打理一下园子。祖母性格严厉,不苟言笑。她善于针黹,喜欢剪纸,五十多岁还能将剪纸剪出许多好看的花样,村子里的妇人以能讨到她的花样剪纸为幸事。可能因为年纪比母亲大,又或许是因为感到有责任把祖上的事口口相传下来的缘故吧,祖母似乎比母亲知道更多更久远的事情,在这个寂静的园子里,她说起祖宗们的事来总是滔滔不绝。
她说,他们周家目前知道最早的始祖是唐朝的周访,唐高宗李治时期曾任御史中丞,后又调任荆州刺史,后因武则天称帝,任用酷吏,屡兴大狱,周访为防范加害,将全家由徽州婺源县迁到本县的秧田畈,并以唐山寺作为避乱之所,在此繁衍生息。到唐朝咸通年间,祖上又出了两个人物,周繇和周繁兄弟俩。周繇中了进士,成为“咸通十哲”之一,也官至御史中丞,他的诗歌还被收进了《全唐诗》呢。他们在池州府一带极有名望,并称“至德二周”,正是他们兄弟俩,将全家从秧田畈迁到了现在的纸坑山附近。到了宋朝,周家还出了个武将军周泰星,可惜在辽宋相争期间捐躯于沙场。
祖母这么娓娓道来,周玉成默默地记在心里。他虽不能完全弄懂其中的意思,却为自己的先辈们感到自豪。他想,这应该是祖母的目的所在吧,今后他也可以将这一切传给自己的下辈,再由下辈传到下下辈,让先辈们的荣光永远传承下去。
但祖母却说:“先辈们的荣光是要代代相传下去,但更重要的是,后辈要继承先辈们的德性,要老实本分、低调谦和、诚实守用。”母亲似乎是为了印证祖母的说法,附和说:“高、曾祖父都经过商,但他们忠厚勤劳,做生意从不采用欺瞒的手段,可能是受了那个贩茶叶朋友的影响吧,即使家里经济再困难,他们也从不肯向人借贷,以免像贩茶叶的朋友那样害了别人。族人中,有的靠衙门里的关系过日子,有的靠一些华而不实的技艺为生,我们家的人都不和他们来往,看见他们生活过得富足,我们不但不羡慕,反而引以为戒,哪怕世事再艰难,我们也要尊崇祖先的德性。”
周玉成知道,这是祖母和母亲在教诲自己,这样的教诲可以说是随时随地见缝插针的。祖母很爱周玉成,但那是严厉的爱,她不单对周玉成进行口头上的教诲,还经常纠正周玉成行为上的偏差。每当周玉成说出不合情理的话,或是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她便及时严厉斥之。
相对于祖母的严厉,母亲显得温和得多。也许是出于性情的缘故吧,她更愿意和周玉成谈论一些生活中有趣味的小事。有一次她正在给一畦菜秧培土,周玉成在旁边问她:“这么小的菜秧要长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果呢?”
她说:“凡植物生长,都要经历五风十雨。”
周玉成说:“多浇粪不就长得快么?”
她说:“物有所宜,刚栽下去的菜秧宜浇清水,稍长可以用淡粪溉之,到精骨长成再加浓粪。这就像人一样,小儿初食乳,后食粥,再吃米饭和蔬菜,如果食荤太早,就伤身子了。”
母亲来了兴致,她接着饶有兴味地说下去:“其实植物也各有性质,不可盲目施肥,苋菜、菠菜弱植,粪多则萎,茶叶、兰花清品,不可浇粪,葱蒜热性,粪可多浇。种菜宜肥,但不可过肥,过肥则脆,遇久雨久晒皆死。”见周玉成听得认真,她再接着说:“浇水施肥还要注意时辰,浇水宜待日落,午浇则冷热相激,必伤根,浇粪宜待天旱将雨,否则粪气不化。”最后她感叹一句,算是给她前面所说的话做了个总结:“其实天底下的道理是一样的,人须饮食有节,起居有常,物亦然,不可错乱。”
周玉成记性颇强,这些话都刻在了他的脑子里,多少年过去,这些话还像是母亲昨天对他说的那样。都说看儿知母,他深深感谢上天,在给了他这么一位母亲的同时,又给了他母亲这么一块宁静、温馨的菜园。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徐先进,安徽东至县人,东至县职教中心美术教师。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长江文艺》《山东文学》《文学界》《鸭绿江》《广西文学》《星火中短篇小说》《北方文学》《雨花》《青春》《佛山文艺》《雪莲》等杂志。获安徽省首届、第二届小说大奖赛江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