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五)(第八章 第九章)

周仲铮|发布时间:2014/2/14 22:12:45|栏目:轶事史话 |浏览次数: 3299

第八章

茉莉花依然飘香

自从和哥结婚以后,我就失去了他。小门前富有浪漫色彩的哥哥只在我记忆中。他上学校和成亲使得他不再关心小妹妹,也不再找她了。

我只好找杏姐作伴。姐姐文静温顺,沉默寡言,慢条斯理,体弱多病,她已接近十七芳龄。她已是个大小姐。一个姑娘到了这个年龄就不许再同男人接触,也不准再进书房。首先那里有塾师,其次那里来客人:有时是父亲的客人,有时是塾师的客人。此外,一个姑娘为什么要学那么多?难道要成为学者?不,她要出嫁,成为妻子和母亲;她的责任只是照料公婆,侍候丈夫,抚养孩子。我们在家里学的已经足够了。

一个女儿是不能给家里带来任何好处的,最好早早出嫁,这样就卸除了父母的责任,女儿的一生也有了保障。根本不能为一个姑娘再做别的事——姑娘就是不幸的人。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才投生成一个女子?谁愿把一个姑娘留在家里?母亲一定不愿意,况且我是她的第二个女儿。杏姐不能去书房了,我虽小两岁,也同样不能了。母亲总把我们当孪生姐妹看待:总是穿同样的衣服、同样的料子、同样的尺寸,不管我姐瘦长而我矮胖。为此我甚至遭到母亲的埋怨:“你越长越胖,瞧瞧你胸部,衣服都不合身了!”如果我长得像姐姐一样该多好!我恨自己健壮而又丰满的身体。为了压缩胸部,我使劲扎紧胸衣。我俩在身材、外表、性格、爱好方面都截然不同,但衣服穿得像孪生。两姐妹都藏在深闺待字。我们在闺房里继续背书、练字、写诗、作文。功课由仆人送给塾师,他批改后再交给仆人送回来。我们把英语渐渐遗忘了,也无人关心此事,这只是一种奢侈的游戏。我们同文化生活完全隔绝。母亲让我们做些针绣、刺绣等活计,随便我们几时完成,或者根本不用完成。当我把绣好的东西给母亲看时,每次总出她意料。“好,绣得真好。真没想到绣得这样好!”她说。

杏姐是我的好朋友,但不是有趣的同伴。她干什么都慢条斯理,做一点事都要用很多时间。我则恰恰相反,因此我常无所事事,就是说无所牵挂。在这种情况下,我便沉思、遐想,引起无限伤感。杏姐很少和我说话。她每天慢慢阅读报纸。黄昏时分,她到花园里去,围着小喷水池独自漫 步。这里没有小树林,只有一架秋千,但母亲不许我们玩。有一次我和昌弟打秋千,母亲从窗口看见了,生气地喊道:“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打秋千!”从此我只能远远望着它。

全家都在期望添个小孙子,好使母亲愁云密布的脸上重放光明,常现笑容。但突然父母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我们晚上到父母屋里时,常发生这种情况:父亲若有所思的躺在躺椅上抽着雪茄,母亲默默地抚摸着怀里的一只小猫。父亲问:“你不说话?”母亲不答。父亲催着说:“你可说点吗!”母亲仍不作声。父亲说:“如果你不愿说话,那咱们干脆不说话。”屋里只听见父亲用力抽烟的声音和猫的呼噜声。我们便不声不响地站了很久。当我们离开时,屋里仍是一片沉默。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大概有什么事使母亲不顺心。

一天,和哥告诉我:“你知道吗?母亲又怀孕了。她万没想到。她觉得很难堪,因为孙子可能先生。”我可怜的妈妈!你怎么不理解自己的幸福?一个小儿子又要来,又要躺在你身边,你的眼睛又要放光,你的脸会重现笑容;乌云将要消散,太阳又要普照全家。我们不需要嫂子,你不需要孙子。你又把小弟弟找回来,小弟弟只能由你找回来。难道你不理解这幸福?你不相信自己会幸福?你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话?可怜的母亲!

一天上午——像平日一样的一个上午——,母亲的女仆突然来我屋里和我的女仆嘀咕。我听见:“流产了,可惜!真可惜!”——“是个男孩,都六个月了……。”

她瞟了我一眼,仿佛我不该知道这些似的。我也不好问。我知道,我们不会得到小弟弟了:他中途夭折了。多悲哀!母亲从没流产过。幸福化成泡影了。太阳再也不会出来了!

中午,父亲从办公室回来,发现母亲躺在床上。是啊!她又躺在床上了,只是孤零零一个人。她没有一点悲伤的样子。也许她根本没想找回小弟弟?她显得很勇敢,默默地忍受了一切。父亲显得很惊慌和悲伤。他对母亲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温柔。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消失了,他们相亲相爱。他们两人都需要勇气来共同忍受这个打击。几天后,母亲已起床并坐在沙发上。中午和晚上她等待着父亲,但她还没到饭厅里来。她还很虚弱。

一天晚饭后,母亲当着我们的面对父亲说:“我知道不会有好结果。在我怀孕以前,我梦见了五和尚:他站在门口,求我点支蜡烛,让他能够回来。我这样做了,果然怀了孕。我知道这小家伙会来打扰我的。”母亲说话声音有些发抖。小弟死后,她从不把他的名字“五和尚”挂在嘴上。她竭力克制泪水。她又一次由于我小弟而受到创伤。

一切似乎好了起来。母亲恢复了健康。大家期望我嫂子快生个儿子。一天夜里,我正熟睡,一个女仆非常惊慌地跑进来对我的女仆说:“快叫醒小姐!让她们赶紧到太太屋去。太太不好了。我再去叫醒小少爷们。”

我被吵醒。周围一片忙乱,我吓得直抖,牙齿不停地打颤。我忙穿好衣服,和杏姐以及弟弟们来到母亲屋里。灯发着青绿色的光,满屋都是人,真可恨!已请来一位大夫,七伯母也来了。一个女仆扶住母亲,她的头歪向一边,脸色苍白得像纸,双目紧闭,显得很痛苦。父亲站在床前,他让我们——三男、两女和一个媳妇——走近一些。要诀别吗?不!不!难道父亲只知道把孩子们叫到母亲跟前来吗?我们该做些什么?我们一定要保住母亲!

母亲生命垂危;她在夜里大出血。我们家庭医生说,最好请位日本医生来,他可以介绍一位。日本医生一请就到:一位高高的日本人带着一位日本护士来了。先是医生讯问一些话,父亲传给伯母,伯母再问母亲,母亲回答了,伯母传给父亲,父亲再告诉医生,来回需好几分钟。

日本医生认为,母亲必须立即检查并做手术,否则他无能为力,病人有生命危险。母亲不愿意:一个女人不能由一个男人来检查,来做手术。她要听天由命——要听从这残酷的命运?不!母亲必需活下去,为我们活下去。父亲让伯母劝母亲与疾病作斗争。病人就是病人,没有男人、女人之分。医生不是男人,他是神仙,是专为拯救病人而来的。母亲要为孩子们着想,孩子们没有母亲怎么生活?母亲无权死。她终于点头了,她要为孩子们活下去。

手术就在屋里做。除父亲外,我们都到隔壁屋里去等候。手术进行得很顺利,终于排除了生命危险。父亲一直送他到大门口,并答应在报上登鸣谢启事,以表彰他高明的医术。

天已破晓。微弱的晨曦照亮了窗棂。母亲卧室仍保持黑暗。她现在只应安静睡觉。我们到自己屋里和伯母共进早餐。

“可怜的孩子,你们都受惊了!”伯母说道。我一点也吃不下,我仍害怕。这时母亲的女仆进来说:“多幸运!否则你们就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孩子了。”我在想:是不是小弟弟使母亲得了重病?他是不是想把母亲拉走?

日本护士日夜守护在母亲床边,她睡在一张沙发上。屋里保持绝对安静。我们姐俩总有一个守候在母亲身边。母亲像婴儿似地一个劲地睡。我们踮着脚进出房间,轮换着坐在一张椅子里几小时。母亲醒来几乎不说话,但她看到我们守在她身旁,她就安心了。父亲除了上班时间之外,总是陪着她。稍有响动,父亲便走近床前问她想要什么。

母亲渐渐能坐在床上吃饭了。她需要丰富的营养。父亲尽一切可能为她准备营养丰富的美味佳肴,甚至经常到著名饭馆叫菜。吃饭时她屋里总是香味扑鼻。那位日本护士总能吃到一些;她很喜欢中国菜肴。一个月过去了,母亲还不能起床,她太虚弱。她通常半躺在床上。她还不能看书,她的视力也减弱了。

为使母亲开心,父亲叫瞎子来说书。这些说书的瞎子每天在我家门前经过。他们弹着三弦说长书或短书,一连说上几小时。一段书要拖上几天,有时还反复地说,但总引人入胜。他们拿着一根长杆探路,由仆人拉着进来,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不断地给他倒茶。下午五点我们吃点心时,也送给他一份。母亲安静地坐在床上听入了迷,我也听上了瘾。有一次瞎子休息时,我同他聊了几句,甚至还笑了。事后母亲对我说:“不要和瞎子说话!”此后我只好不再理他了。

他们也能算命。有一次,母亲要他给我们算算。瞎子问了个详细,母亲在自己屋里一一回答。

瞎子给每个人算得都很准;这是显而易见的。他说我们都是贵人富命,没有一个人生于错星之下。昌弟的命最好,将来要做大宫,两个女儿将要嫁到富贵人家,和哥会有许多儿子……。

母亲并不全信,尽管如此,这还是使她高兴。一个瞎子怎么会给富裕人家的少爷小姐算出坏命呢?这母亲也很清楚。

每当下午瞎子说得差不离时,父亲也从办公室回来了。母亲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父亲也感到高兴。

这样过了一段时期;瞎子每天来,直到母亲复原为止。白天她坐在沙发上,也能在桌子上吃饭了,虽然还在她屋里。长期以来只有两个闺女和一个媳妇在饭厅吃饭,父亲和塾师以及我的几个兄弟在另一间屋里用餐。男女有别嘛!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我国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自我嫂子过门后,父亲就不和母亲一起用餐,和哥也不和嫂子一起吃饭。在我们桌上吃饭的是两个妇人和三个未来的夫人,在父亲桌上用饭的是三个丈夫和两个未来的丈夫。

父亲一有空便和母亲玩纸牌,好让母亲散散心。除了自己娘家人,母亲向来不和别人玩牌。她一直担心我以后爱玩牌,因此她说:“你出生之前,我常在外婆家玩牌,希望你将来不要爱这玩意儿。”

有时一局牌到吃饭时还没打完,我们只好在饭厅里等候双亲。目前双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相爱。是啊,母亲以多大的勇气和耐心夺回了自己的生命!但她知道生命是短暂而脆弱的,她皈依了佛教。每早她要在她的客厅的一角,用屏风隔开的桌前,面对小佛像,手持佛珠念佛;此刻谁也不许去打扰她。她一天也不错过。桌上摆着她所喜爱的大大小小的佛像。佛像前挂着一张纸,上面是她自己写的一首祈祷诗,我至今还记得:

一念菩陀悔过谴,

二声愿死在夫前,

三声莫得缠绵病,

四祝儿孙辈辈贤。

几个月过去,母亲已完全复原。为了感谢大家,为了使大家高兴,母亲叫一个绸缎店送来许多衣料,我们以及仆人每人可得到一件。我家新的生活仿佛随着新衣一起又开始了。

我嫂子真的养了个男孩。双亲当然高兴非常:好像他们中了彩票似的。孙子出世了,我嫂子的主要任务完成了。人们不能再议论她了。母亲已成了祖母,但仍是个不幸的母亲。谁能还她幸福,让我家太阳重新照耀?婴儿留在我嫂子那里,由一个乳娘喂养。这位四十岁的祖母每周到媳妇屋里去看孙子一、两次。她不常去,因为她不想打扰媳妇。母亲认为,婆媳关系既要有礼貌,又要有节制。孙子不同于自己的儿子。她不能多管,不要多说。有时也把孙子抱到祖母屋里来,以便让大家看看,他在茁壮成长。孙子是否知道,他应带来太阳!太阳!太阳!

一向喜欢静静呆在家里的母亲现在越来越常出门。有时和父亲,有时和我们,有时便带一个女仆自己出去。她大多去商店。晚上去戏院,但只看文明戏,不然就去看电影或去游艺园。她不喜欢去做客,她不愿说话。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愿说出来。母亲很了解人;她知道,她的话别人不一定感兴趣。亲属之间必须保持和睦,因此宁可少说而不要多讲。

既然我家再也没有阳光,母亲或许到外面去寻找一些光明和温暖?可她在外面找不到什么。难道她认为自己已是祖母而可以经常出门吗?有一次她要去看欧洲人拍卖,我要陪她去。她说:“你是个年轻姑娘,不可以到人群中去挤,我老了,在那里没关系。”她没带我去。

但我经常陪她到绸缎店去。我们一进店门,就有一些店员从左右两边走过来客气而亲切地问候:“太太小姐好!您们今天一定有工夫在我们这儿多看看。您们请这边坐。给您们两位沏杯茶好吗?”店里人认识我父母:母亲是位好主顾;父亲是位高宫,又是实业家。店员上茶递烟,然后老板出面,先是寒暄几句。如若父亲在场,便谈谈政治和实业。最后母亲说出要买些什么样的料子,店方尽一切力量使母亲满足。她说出一种料子,便会拿出十种给她看,甚至越拿越多。

母亲有的是时间,店员有的是耐心。她看来看去难以选定。她要细查质量,斟酌价格,考虑用途。她购买不仅是出于需要——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很快做出决定,主要是由于对购物本身的兴趣。她喜欢衣料;由于她喜欢裁剪,所以也需要料子。她经不起精美料子的诱惑,于是就买了许多。“料子总是有用的。”她说。

我站在她身边一声不响,只闯到各种衣料的气味,每块衣料都有自己的气味。我喜欢料子的颜色、图案和光泽。我还喜欢听扯料子的声音,各种料子扯起来声音也各不相同。店员先剪一个小口,再顺着小口将料子扯下。店员开剪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别太紧了!”店员便把剪子往后移动几厘米,如若是块不太昂贵的料子,店员甚至多让出半米。他们都很慷慨。多量的这点料子使母亲很愉快。她也喜欢买些美丽的布头。包裹常常又大又重,我们用车子也无法带走,只好以后再送到家。如果有个女仆在场,她会得到商店的小费;但这钱不是给她自己,而是放进一个钱箱里。由母亲一年三次将钱分给仆人们,一直是这样。

母亲在家里高兴地打开包裹,将料子铺在桌子和沙发上反复欣赏。她对买来的东西从不感到后悔。第二天,这些新料子就被放进柜里和以前买的料子在一起。什么时候再把这些料子拿出来就不得而知了。旁边还堆着已裁好的衣料,什么时候拿出来缝制当然也是个谜。当柜子装满时,母亲就找出一些较早买的料子分给女仆们。

英租界里有一些欧洲人开的商店,母亲也很喜欢光顾那里。但她在那里买的东西不多:首先她觉得货物太贵,其次她认为那些货物没有多大用处,她只是爱看这些外国货。有时她也买些外国食品回家,如黄油、果酱、巧克力、李子干、葡萄干、巴西果、杏仁和豌豆罐头。吃点欧洲食 品对我们来说是一大乐趣。母亲很少吃这些东西,也不常给我们吃。她买的总比消耗的多,同料子一样,她把这些食品装进罐子和玻璃瓶里或放在食物间里。时间一长,这些食品往往变质,不得不大量扔掉。有一次,母亲给我们看一罐很久以前买的黄油,她不知如何吃法。和哥向她要 来,我们想试做一样欧洲食品。我们设法弄来几个鸡蛋,在短时间里就把一个又大又厚的蛋糕送给母亲。双亲吃得津津有味,从此这种蛋糕称为儿童蛋糕,并时常出现在我们饭桌上。我不相信母亲能消化黄油,但孩子们的烹饪技术使她高兴,她不愿使我们失望。

她有时打开一瓶蜜饯或酱菜说,这东西在我们当中的哪一个出世前就有了。这东西已不能再吃了,但她喜欢保存东西,虽然以后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她的食品间确实有些像博物馆:任何时期、任何品种、任何地方的食品差不多都可以找到。母亲认为好东西不能多吃,也不能常吃,否则会缺少乐趣,生活中的乐趣反正是很少的。

最令人难忘的是陶园之游。夏日午后,卖茉莉花的小贩常出现在我家门口。茉莉花蕾在绿叶上排成许多行,扎成一朵花的形状。妇女们把它插在头上或拴在衣服上。这些花都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如果母亲派一个女仆去买花,这就是说,我们晚上可以去陶园了。母亲把茉莉花插在发鬓旁,而杏姐和我则把花挂在衣服上,因为我们还梳辫子呢。在陶园里,我们看到许多妇人和姑娘;大家也都戴着茉莉花,园内充满了茉莉花香。我不相信一个女子会用另一种芳香来表示与别人迥然不同。男人只要跟循着这种香味,便会遇到艳丽佳人。

陶园在一段时间里是我的天堂。尽管与游艺园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我还不能把它看作是个娱乐场所。陶园里上演许多严肃的戏剧,放映一些新的、旧的、好看的和很长的影片。园里有令人赞叹的大花坛,也有金鱼,一些游人在大鱼缸旁流连忘返。园里有许多古树,树下散置着饭桌、茶桌,还有“诗钟桌”,文人骚客可以在这里打诗钟,最佳的诗作有奖。当一轮皓月从树枝间隐现,犹如树干用一面圆镜观察世界。半夜里大放炮火,老树显得无限欢欣,在闪烁的光与影中展现美丽的树叶。我看呆了!这时炎热散尽,夜凉浸透了衣衫。陶园绝不是游艺园!

父母非常爱看文明戏,而我们却不喜欢。母亲说:“你们随便到哪里走走,随便看点什么,可要在散戏前回来。”一场戏总要演两小时,多么长的一段自由时间啊!于是孩子们从一个摊子跑到另一个摊子,有意思的地方都看到了。时而碰到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我便高兴非常,大声笑着。我们或许互相看一眼,或许还相对而笑,但决不说话。

我们很晚才回家。我面带微笑,在茉莉花的余馨中入睡。茉莉花的芬芳对我来说就是爱情的芬芳、欢乐的芬芳。我惴惴不安地等着小贩再来叫卖茉莉花。

和哥有一天对我说:“堂兄告诉我,他在陶园里看见了你,还听见你大声笑声;以后不可以在陶园里这样笑,因为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堂兄?我们有这么多堂兄?可我同生人从没说一句话!我只是由于非常高兴才笑的。让堂兄见鬼去吧!如果母亲从哪一位伯母那里听到这话,这就意味着我再不能到陶园了。宁可不笑,也不能不去陶园。我得学会不笑;实际上我得学会不爱。这我做不到;因为我总会爱上什么人的。我得学会爱,而又不表露出来。这样做很难,我简直受不了,常常在夜里哭。我的心怎么这样软弱?我恨我自己!我的心应该像铁一样硬,要能经受一切;我不能改变自己的心,只有用泪水冲洗。但愿能一病不起,但愿卖花小贩不再来,母亲不再买茉莉花;我们再不去陶园……但这只是梦想。母亲有时接连带我们出去。一度是天堂的陶园变成了地狱。象征爱情的茉莉花香,现在成了痛苦之霜。我必须忍受!

在剧院里,我常爱上剧中的英雄人物。有一次,《拿破仑》连续演出两晚;我深深爱上了他。我知道拿破仑早死了,我是爱上了扮演拿破仑的演员。还有一次,我爱上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位英雄。我完全迷糊了,感到疲惫不堪。午夜一点当我们回家时,我坐在车子里要睡着,只听母亲说,“别睡,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一到家我立即进入梦乡,双亲还要吃点东西。

陶园的散步和爱情之渴望促使我要打扮自己。我要把一条辫子分成两条;我要在辫子上系个蝴蝶结代替红头绳;我要穿条裙子代替裤子;我要穿短外套代替长上衣;我要学那些穿得那么摩登和俏丽的姑娘,但母亲不允许。她认为那些姑娘的出身和我们完全不同。没有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是那样穿戴的。我们不该想这些。我很难过。我觉得自己的装束过时,简直没有兴趣外出。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女人头发上插把木梳,我也想这样做,但母亲说:“不行!这是个低贱的女人,你可不要学她。”我真不幸。我终于不敢出门了,我认为人们会笑姐姐和我是老派头姑娘。

母亲也变了,有时我们不得不等她回家吃午饭。父亲也陪她出去了。这一切并不意味着她不再想念小弟弟。噢!不!同以往一样,每逢节日,父亲就去小弟弟坟地。回来以后,就一五一十地向母亲述说坟地情况,并回答她的种种提问;但关于小弟弟滞留的另一世界的情况,他无可奉告。母亲仍然是个不幸的母亲。 

第九章 

一针上,一针下

和哥,这个年轻的父亲,不久要中学毕业。以后他得上大学,但不知上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按自己的意思呢,他是一位诗人,当然学文学。父亲却坚决反对,他说:“文学可以在家里学,无需上大学。上大学就应该学现代科学、技术或医学。我希望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学医。”

说得对,父亲! 我的心在激烈地跳,我希望有一天他对我这样说。和哥却闷闷不乐,他很怕与父亲说话。后来他对母亲透露,他没有学科技的头脑,也不喜欢学医。父亲依然反对他学文学。和哥不高兴,母亲也郁郁寡欢。她无法使父子相互谅解。我常听到她对和哥说:“你要为将来着想;你要靠学到的东西谋生。”

和哥答道:“那么我就学教育,这也是一门专业。”

“教育,你想当老师?教员挣不了多少钱!”

和哥根本没想到钱,双亲却希望长子上大学,以便将来可以多挣些钱。还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有天晚上,我不能再保持沉默。我说:“要是让我上大学,我就学医。”

屋里鸦雀无声。母亲似乎要说:“别说话!你插什么嘴!”父亲根本没注意我的话。杏姐和弟弟们一定会为我敢说这话而惊讶。这实在是太大胆了,我天真地以为双亲会考虑我的话。恰恰相反,他们根本没理我。我只是一个待嫁的女儿,学习、职业、前途——这一切对我来说根本提不到。我以后就要是人家的人了,我唯一的前途是做媳妇、妻子和母亲。我多呆在双亲身边一天就多一天花销。女人不能挣钱,得由丈夫养活,一个女人只认得三个男人:父亲、丈夫、儿子。父亲说“希望你们中有一个学医”时,是对儿子们说的。儿子是人;女儿不是人。我永远得不到像我兄弟那样的待遇!

我很爱医学,我渴望医学知识,我喜欢医院,我羡慕医生;我会很好地实现父亲对儿子的愿望。但我是个姑娘,仅仅是个姑娘。有一次,一个女仆摔断了一条腿,被送进医院。我很羡慕她,我也想跌断一条腿。我要陪母亲去医院看望女仆,母亲没答应。我只需闻到医院里的气味就满足了!

一个秋天的日子,双亲带我们到一处很大的私人花园——李家花园去。双亲远远落在我们后边。我们来到一个长着许多高大芦苇的湖边。风很大,苇秆来回摇摆,那细长的脖子似乎难以支持。湖边道路狭窄,我迎着风向前走。风吹得我衣服紧贴在身上,弟弟的长衫迎风飘舞。秋风使一切都动摇起来,我的思想也蠢蠢地活动了。我突然有种要失去家人的感觉。我要与双亲和兄弟姊妹分道扬镳,我要找一条新路,一条我自己的路。风越来越大;我的步子比弟弟快些。我远远看到他的长衫在舞动,双亲还看不见。我停下来等他们。金色夕阳正缓缓西下。母亲拄着拐杖慢慢走来:她那黑色褶裙不停地飘摆,脸上露着满意的神情。她怎么会知道她的小女儿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她?

一天下午,母亲带我们到一家小影院,那里正演卓别林的片子。影院里充溢着不断的笑声。散电影后,当我们在门口等待接我们的马车时,我看见一个衣着普通的男人和他的妻小还站在那里。这个男子自然而亲切地注视自己的妻子,同她悄声细语的样子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爱情是如此神秘莫测,如此感人至深。这是一幅最优美,也是最普通的和美夫妻的画面。这是一些双亲绝不让我接触的普通人。幸福还是属于他们。

我身体和心理发育成熟那一阶段的日子就这样消磨了。进学校的梦破碎了。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我对母亲说:“我和姐姐有很多时间,我们还可学些东西,给我们请女教师吧!”

母亲不大高兴,她觉得我不安分;尽管这样,还是请来一位女教师教杏姐和我刺绣。父亲一个朋友的正在上学的女儿为我们找到这位女士。

女教师有五十岁,每周来两个下午,教姐姐和我刺绣:一针上,一针下。我的手艺不坏,我绣出了美丽的活计,可我的思想不在刺绣上。我要求请老师只是我的叛离计划的开始。我必须谨慎地、逐步前进。我知道我们的家庭堡垒是如何坚固。我根本不想学刺绣,一针上、一针下只是有助于我的计划。我一定要从家里跑出去;我要进学校,念大学;我要像男人一样做一个人。我要以姑娘而自豪,不为耻。我要自己选择未来,展望世界,造福人类;我非离家出走不可,否则便没有我的生活。我必须斗争,生或死。上针对我说:你得斗争!下针也对我说:你得斗争!我就这样坐在女教师和杏姐之间。她们谁也不知道,上针、下针在我头脑里绣出了什么东西。女教师纠正我的方法,却不能纠正我的思想:我要生活,要活在世界上;不要死亡,不要死在家里。

当时抗日情绪高涨,发生了抵制日货的情况。我们成了积极的爱国者。那个日本女护士常常来看望母亲。母亲当然很感激她,还留她吃饭。我们劝母亲不要再接待这个日本女人。我对仆人说,不可再让那个日本女人进门。日本女人觉察到我们对她的厌恶,就不再来了。

买衣料时,我留意母亲,不要买日本货。由于我们难以辨认日本料子,我们便劝母亲到一家只卖国货的商店去买。母亲看到这一切,特别是我不再是儿戏。她只希望我不要再有所行动。

我当然要有所行动。我偷偷订了一份《新民意报》。它成了我生活的源泉。我沉迷于这份报纸的见解中,有时还给他们投稿,特别是关于妇女问题,也有我自己写的散文和现代诗。有时也写些抨击其他作者,甚至总编辑的关于社会问题的文章。有些文章是署我的名字发表的,但我改动我名字的第二个字,即将“贞”改为“铮”,表示铁骨铮铮,而且发音也相似。双亲决不会让我看这类报纸。这是我的世界,我就生活在这份报纸里,不再生活在家里了。它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

女教师是个思想落后的旧式妇女。这使我厌恶。我不想再跟她学。因为她是一所手工艺学校的教师,我就求母亲让我上这个学校。我的目的当然不是学刺绣。母亲很了解我的实际想法,就这样对我说:“学校是为那些家里没有老师的姑娘办的。那是些穷人,你为什么要到那些穷人中去呢?在学校里会学到许多没用的东西和坏的东西。你怎么会有上学校的想法?你忘了你是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我对你说,不要再想这些了。”

我很悲哀,但并不感到意外。我又求母亲:“那么给我们另找一位老师吧!这位老太太只知道刺绣,我们还想学些其他的东西,如数学、地理、世界史等。年轻些的女士可能会好些。我们还是另找一位吧!”

“这还可以,只要能找到。”

“啊,一定!受过这种教育的女士有的是。”

果然很快就有一位年轻的女士代替了这位老太太。现在我们就像在学校的一个小班上。除了学刺绣以外,还学习其他手工和课程。当针一上一下地刺绣时,我和这位较年轻的女士谈论社会问题和妇女问题,但她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又失望了。我要找一个能与之倾诉衷肠和讨论一切的人。我对这个教师抱的希望越多,失望也就越大。我明白了,我所期望的人是不会到我家来的。我得出走,到外面去寻找和发现他们。是啊,我得走出去,走出去,走出去。这样我便会遇到许多人:好人和坏人;如若坐在家里,则一事无成。我还能向母亲要求什么呢?现在已有了年轻的女教师;只是她的思想已不年轻。没有人帮助我。我孤独地站在我要抛弃的堡垒里。我不要呆在我出生的星球上。我不相信命运,我要战胜不幸和软弱;我要再生,再生在一个由我选择的星球上。我会找到办法的。首先我得离开这个家,不是一天、一个月或一年;而是永久脱离。我要再生,而且由我自己再生。新生命要自我付与。我每天都思考这些。尽管如此,我的刺绣和手工活儿还是受到母亲的夸奖,说我聪明伶俐。

一天,一位英国女士按我家门铃,问我们是否要学钢琴,学费用来救济遭受水灾的难民。我跑到母亲那里,告诉了她。

“我们没有钢琴,”母亲说,“去对那位英国女士说,她帮助中国灾民的心是很好的,但我们没有钢琴,无法领受她的美意。”我转达了这些话。英国女士建议我们买一架。母亲嫌太贵。我提议买架风琴。英国女士表示可以。“母亲,这位英国女士毕竟是为帮助中国人的,我们也应作些努力。”

从大门口到母亲屋,我来回跑了好长一段时间。母亲终于决定为杏姐买一架小风琴。她是大女儿,因此得到偏爱。花这么多钱让我们两个学琴,母亲终究是不愿意的。就这样已是勉为其难了。

杏姐根本没有参与这事,也没有人问过她。结果买来一架小风琴,英国女士带来乐谱,坐在姐姐旁边,教她学风琴。我有时也一同上课,也试着弹琴。这位英国女士认为最好我也一起学,因为我的手指比较灵活,但她不了解,琴不是为我买的。杏姐就这样继续学习,而我却偷偷买了一些当代中国歌曲选,自己学着在风琴上弹。我边弹边唱;还让杏姐和弟弟们一起唱。双亲听到了就不准我们唱。可我不愿放弃,因此我们就在屋里轻轻唱。有时黄昏,双亲又不在家,我们便到花园里去唱。杏姐在我右边,弟弟在左边,我指挥他们唱歌。歌声撕碎了我的心,我感到忧伤,我的心在哭泣;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我要解放自己,也要解放姐姐。我不是由于欢乐而唱,而是由于痛苦,我真不幸,万分不幸。不论我唱什么歌,我好像在说:“我不久要离开这个家,离开双亲和兄弟姐妹们。我不属于你们。我得到世界上去,世界很大,我将在那里找一位置。别爱我,我不属于你们。”杏姐对此毫无所知;我也不能把这告诉她。在双亲回家之前,我们悲伤的歌声已在花园静谧的上空消失得无踪无影。

我在等待着。就在这时发生了两件事,是我在报纸上看到的,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弃家出走,因为人们不给她读书的机会;另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在她被强迫出嫁的前一天越窗逃跑了。两个姑娘都得到爱国团体的支持,去法国勤工俭学。她们的名字是张若名和郭隆真。

我深深为这两件事所感动。我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不做第三个人呢?”我不能再等了,我给报纸的一个合作者,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李峙山写了一封信,她已通过我的文章认识我。我向她请教:一个青年女子如何脱离家庭去求学。我怯怯地等着她的回音。她来信说,在外面生活是很艰难的。只要我在家,或许能说服父母送我进学校。我先应当这样做。她警告我,像我这样的年龄,自己谋生是难上加难。她自己就得与严重的经济困难作斗争,为此就有许多理想无法实现。她从自身经历中知道,经济方面的问题在思想斗争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她不希望我只是由于一时冲动而轻易离开这富裕的家庭,随后陷入生活上的困境。她劝我三思。她认为,最好是将家庭雄厚的经济与我们的观点协调起来。如不可能,我们也不要为了家庭而丧失我们的意志。

我坚信双亲不会支持我,我孤立无援,一定会失败。我先要离开家,以后再与双亲谈判。峙山想象不到我家的堡垒是多么坚固,我双亲是多么顽固。我写信告诉她,我完全孤立无援,我根本不在乎经济问题,这是我生死攸关的大事。我要敢做敢为,要走向生活,即使在外饿死也在所不计。我决不能坐在堡垒里的一角等着出嫁。已传闻这样的话:杏姐和我要嫁给一对孪生子,这样我们可以总在一起。这是母亲的心意,母亲的思想。我鄙视钱财,没有钱我也能创造生活。尽管双亲认为我无用,我却可能对祖国、对世界、对人类有用。

峙山终于同意我脱离家庭。我该设法带点钱出来;因为她在信中说:“外边的人很穷,那些为思想而斗争的人都很穷,他们大家都会帮助你,只是钱他们没有。”峙山还寄给我一张她自己的照片。她的脸显得睿智果断。她是我的第一个女友。我们的思想基本上是一致的。我只是在等待机会。我的思考像是即将落蒂的熟果,我决心孤注一掷。同时我也不再孤独了,因为有峙山与我一同站在争取自由和自我解放的斗争道路上。我准备牺牲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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