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六)(第十章上)

周仲铮 |发布时间:2014/2/14 22:12:46|栏目:轶事史话 |浏览次数: 1813

第十章

发髻代替了辫子

祖父一病不起,几天后便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五岁。这是一件大事。一如往日为他祝寿一样,这时也有成百上千的亲朋故旧前来吊唁。他们来吊唁时穿素色衣服,每人戴一朵白纸花。吊客都在这里吃饭,桌上铺着白台布。家设灵堂,灵柩要在灵堂停放七周,丧仪要进行七周之久。全家每日都得守灵。儿子、媳妇和长孙不能离开灵柩。其余家属至少可以自由来去。当吊客上门,向灵柩行礼时,儿子们匍伏在灵柩两侧,如若是位女宾,则是媳妇们匍伏在灵旁,还要让人听到她们的哭声。灵柩被装饰起来,停放在一张供桌后面。儿子们全身披麻戴孝,不理发刮胡。他们不能坐在椅上,不能饮酒吃肉。供桌上方,祖父遗像高挂中央。供桌上耍一日三次上菜献祭,就像祖父生前每日三餐一样。许多和尚在烟雾缭绕的灵堂诵经念佛。整个灵堂挂满白纸写的挽联和粘在蓝绸缎上的金字挽词,这些是吊客送的奠礼。

双亲每天一早便到祖父家去,整天呆在那里,很晚才能回家。有时我们也去那里,但作为孙女的我无需留下。我认为现在是行动的最有利的时机。残酷无情啊!我真残酷无情!恰恰在双亲最悲痛的时候,我再次伤害他们的心灵。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双亲不在家,他们不到深夜不回来。我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很容易地找个适当时机,离开家庭,跑出大门,跑到大街上,再也不回来,永远不再回来,独自走向世界,走向自由世界。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我决不能错过。看到母亲并没有因祖父逝世而过于悲伤,我深感自慰。有天晚上她回家时,甚至说:“我没有眼泪了,我再也哭不出来了。”

我每天给峙山写信,告诉她目前我的情况,同她商量我应怎样离开家以及在何时何地去见她。我告诉她我尽可能多带些钱。但我没有钱,我的钱罐中只有两块钱;我为此伤透脑筋。怎样才能弄到钱?可我并不害怕,我已下定决心:如果穷得无法读书,我便去工作。起码我将是自由的人,一个没有家累、不受压迫、不受歧视的自由人。峙山对这一点并不同意。当然她是好意,外面所有斗士都一贫如洗;世态炎凉,生存不易。我得有点钱,她要在其他方面帮助我。是的,我要有点钱。我为此日夜苦思。唯一有点钱的是我嫂子;但我怎能向嫂子借钱?她会告发我,不行!

所有这一切折磨着我。一次,我在灵堂听见七伯母对母亲说:“这孩子瘦了。她不舒服吗?”我吓了一跳,惊恐万分。难道伯母知道了我的心思?幸好母亲没注意她的话。

我想到一个解决办法。有时会有这种情况,即父亲让我找仆人,命他给银行打电话,让他们送一、二百元来。也有这样情况,钱送来时,正好父亲不在家,便由我签收。于是我决定,出走那天我用这个办法带走五百元。我写信把我的计划告诉峙山,她认为五百元不算多,但同意帮助我。她问我的尺寸,要给我做一条裙子和一件上衣;逃出之后要乔装起来。

出走之日已商定。我穿一套蓝短装,梳一条辫子,两点钟在一家影院的二排一号座位上与峙山会面。

最后几天,我无心茶饭,夜不成眠。出走前一晚,我给双亲写了一封信,恳求他们原谅我的出走,因为我要上学校。希望他们把我忘掉,把他们的爱移到杏姐身上。我把迫不得已拿走的五百元著作是借款,将来一定偿还。我此行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入学,姐姐和兄弟都与此事无关。我将《新民意报》编辑部留作我的暂时地址。我把信放在抽屉里,通宵没有合眼。

像每天早晨一样,双亲又去祖父家,我们无人看管。我要在两点以前做好一切准备。我需要勇气和镇静。约在十点钟,我叫一个仆人打电话,让银行马上送五百元来。我成了一个贼、一个罪犯了。我冷静地发号施令,但舌头要费很大劲才能转动,心在猛烈地跳着。父亲正在祖父灵旁痛哭的时候,我却在伤害他……我不敢想,不敢想下去。我要做人,却不得不从做贼开始。然后,我便去找杏姐,昌弟正好也在。我说:“今天我要做一件冒险的事,这事我已考虑很久:要进学校,我不得不离开家庭,别无他法。你们都知道,一个时期以来,我和《新民意报》的一个合作者通信,她要帮助我。今天,几小时后,我便要离开家。我要在家庭之外斗争,我希望你们从家里给我帮助,把双亲的态度和行动告诉我。我希望姐姐也为自己而斗争。我的胜利也是你的胜利。我给父亲的信放在抽屉里。大家一发现我失踪,你们就拿出来交给父亲。我已叫仆人给银行打电话要五百元,我代父亲签收。这是不好,但我需要钱,我别无他法。我是为读书的权利、做人的权利而斗争,我不愿再受家庭的束缚和压迫。我准备牺牲一切。我不知将来是否还能回来,但我们一定会重逢。我和峙山约好两点见面,午饭后我就走。我们可以通过编辑部联系。”

我显得勇气十足,但杏姐为我担忧,她两眼直直盯着我。最后她呜咽着说:“我太儒弱,我怕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你要当心,如果父亲把你抓回来,那我们俩都完了。你要知道,这对我们家来说是件丑事。你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姐姐,别害怕!我的出走是件光荣的事情。我要在报上披露这件事。此外,还有《新民意报》支持我。我不仅是为自己,为你,也为一切受压迫的女子而斗争。”

杏姐感到我意志坚定,绝无法阻止我。她只祝我幸福。昌弟非常赞赏,并要支持我。

我忧心忡忡等着钱。已经十二点了,钱还没送来。我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我不敢再打电话催,没有急需这笔钱的理由。我紧张之极,但只能耐心等待。

午饭已摆在桌上,我实在咽不下,可还得吃些,以免引起女仆注意。钱何时来?何时?千万别两点以后来!否则,一切都失败了。谢天谢地,饭后钱就送来了。但是什么样的钱啊!五百块一圆的大洋,没有一张纸币。这么重我决不可能都带走。银行真见鬼了。他们为什么送这么多大洋来。大概父亲总是要他们送大洋。银行或许是好意,所以用了这么长时间。但我可怎么办?我根本不能全部带走,最多能带三百元。我考虑片刻对杏姐说:“你瞧,这么重,根本无法全部带走。二百元先放你这里。你好好藏起来,没人知道你这里有钱。如果我要用,我会想办法来取。现在我得走了,仆人们正在吃饭,走出去比较容易。杏姐昌弟,再见!我们要共同奋斗,只是我在外边,你们在家里。给我写信!我一定给你们写信。编辑部会转交。再见啦!”

我打了一个小包,可以夹在臂下以免引人注意。我把一件有衬里的时髦上衣、一件内衣和三百块大洋以及峙山的信包在里面。整个包裹长不过三十公分,宽不过二十公分,但非常重。这是我周游世界的第一个旅行包。杏姐忧伤地望着我。我右手紧紧抓住夹在左臂下沉重的小包,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像个小偷四下张望。当我走到饭厅时,房门大敞,真讨厌;我赶紧一溜而过。女仆们都忙于吃饭,没发现我。我迅速穿门入园。花园里阒无一人。在紧闭的大门旁一扇小门开着。看门的老仆大概趁双亲不在正睡午觉。我走出小门,把大门、围墙抛在后面,来到街上。

我生平第一次独自到了街上。这是我一直希望的。我可任意徜徉,但我双腿发软,无力举步。我从没有单独在街上走过。我不认识路,可必须前进。我想叫辆洋车,但不知怎么叫法。这时一辆车正好经过。我想起我经常从窗口看到行人,他们不问价钱,适宜跳上车,车夫抄起车把大步跑去。我也不问价钱上了车,只说了影院名字,并补充个“快!”我真希望飞去。我坐在车上胆颤心惊,可千万别让人认出来。(多年后我从峙山那里得知,其实那天她请了编辑部的人在我家门前留意,假如失败便会告知峙山;那人一看到我,便骑车跟在后面。)秋风爽快吹来,深深喘口气。外面真好,外面怎能不好,我刚刚离开的家是个监狱。我逃出来了,很简单!

洋车很快到了大光明影院,这是我从前看卓别林捧腹大笑的地方。就是在这家影院门前的那幅爱情画面曾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今天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欢笑,也不是想念那幅爱情画面,而是为了追求“光明”。峙山会给我指点大放光明的道路的。

我买了票进去。影院里空荡荡没几个人。我立即在三排二号座位上找到了峙山。她站起来——身材比照片上矮小——笑着把手递给我。她的脸充溢着精力和果断,用声音微颤的北方话轻轻地,然而却清晰地对我说:“同志,一切顺利吧?我们现在时间很紧。你立刻到我一个熟人那里去换装。你要乘下午四点钟的火车去北京。可惜我不能陪你,《新民意报》的主持人时先生是一位年事较长、善良正直、乐于助人的人,他带你去北京,并把你安置在我的一位好友那里。这位女友像大姐一样照顾我们许多战士。你放心,她会全力帮助你。我得留在编辑部。我要继续支持你的,我会给你写信。你不能呆在天津,这儿离你家太近;我们必须十分小心,以免斗争前功尽弃。”

我注意倾听,当然一切要照峙山认为正确的去做。我们离开了影院,峙山叫来两辆洋车,拉我们到中国地。我们来到一位衣着朴实、年纪较大的妇女家里,她已为我做好一件黑上衣和一条黑裙子。我赶紧换上,正像一个战士穿上了军装,准备赴战场。冲上去!没有时间了,战斗已经开始。

峙山望着我说:“辫子也不留,我给你梳个髻,不能让人认出你来。”她打开我的辫子,给我梳了个颈后髻。发髻代替了辫子。刹那间,一个十五岁的小姐变成了普通小妇人。我们连谈话的时间也没有,就又坐上洋车奔赴车站。峙山在前面,不时转过头来看我。幸好还有时间,时先生已到车站。许多人也在等四点钟的火车。我被介绍给时先生,峙山说:“这是位年轻的女战士,一路上请您多多照顾。到京后,你只需送她到大姐那里。情况她已知道。”我就这样找到了峙山,没谈上几句,就又失去了她。她和我告别时说:“勇敢些,祝你幸福!”

时先生坐二等车厢,我坐三等。这样更谨慎些。他会不时来看我。车开动了。三等车厢里拥挤不堪。有许多人只能坐在行李上,站着的也不少。我挤进去。一个人让我坐在他箱子的一边。车厢有节奏地摇晃着。我不敢看人,连头也不敢拾,生怕被人发现,双手紧紧抓住小包。他们大多是农民或进城当女仆的村妇,还有工人、商人。他们对我会怎么想?这么年轻就结婚了;这么年轻就守寡;一个被拐骗的年轻女人;一位小姐;一个逃亡者;一个小偷……。不,他们肯定不会这么想。他们大都垂着头,默不作声。是疲乏,还是由于沉思?没有一个人显得高兴。坐三等车的都是些穷人,穷人很少高兴。

火车的晃动使人昏昏欲睡,但沉重的思虑不断折磨着我。两小时前我还在家里,在家庭堡垒的围墙后面,在传统的监狱之中,是一个生来便被判刑的人,现在却成了一个自由的人。我已解放了自己;我已走上为自己、为杏姐、为千千万万女子追求解放和自由的斗争道路。只有已婚女子才梳髻;我已同斗争结了婚。辫子时代,小姐时代,一针上、一针下的时代,等待和失望的时代已经结束。发髻代替了辫子,斗争代替了等待,希望代替了失望。我不再等待了,我已大步向前迈进。我不应再想过去,只能放眼未来——未来从今天开始啦!火车在摇动,但我的思想坚定。

时先生来看我;因为人太多,只能远远地问我:“好吗?”

“好!”我答道。然后他就走了。

十月里天黑得早。从天津到北京要三个半小时。不久我便处于昏暗之中了。现在是双亲回家的时候,他们要寻找饭桌上缺席的人。我的信会被发现,他们会惊恐万状——他们将采取什么行动?在北京下车保险吗?时先生又来对我说,我们就要抵达北京,叫我不要着急,他会来接我的。

北京,首都。我从未到过北京。这天晚上我只是来到一座黢黑的城市。可是现在我宁要黑暗,不要光亮。我们匆匆离开了车站。时先生叫了两辆洋车。我很惊讶,洋车在黑暗中能如此准确地找路。我们默不作声。洋车慢慢地穿绕胡同,胡同里更加黑暗。左拐右拐,有拐左拐;右拐左拐,左拐右拐;我们终于来到大姐门前。一下、两下、三下,时先生用力敲门。一个手拿电筒的年轻女人开了门。她的脸看不清楚,但声音很热情。她为胡同与院子太暗而抱歉。“我已等急了。小心台阶,小心!”说着,她把我们领进她那不到八平米的房间。

“我们已好久没见了。您和峙山都好吗?我收到她的信,情况我已知道了。”她很亲切地对时先生说。时先生说:“我们把这位女子托付给您了,是的,托付给您了。”

大姐又为她的房间小表示歉意。“北京住房很贵,我难以在大学附近找到便宜房间。”

“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时先生问。“院子倒很宽敞。”

“不,隔壁还住着一位女士。她是一个小小的手工艺学校的校长。她已离婚,单身一人住。”大姐解释道。

在煤油灯下我才看清她的脸:一张给人以好感的脸,她很热情。戴一副眼镜,薄施脂粉,嘴很小,说话时眉毛仿佛在活动。我很高兴被托付给这样一个人。

屋内青砖铺地。一张桌子、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已将屋子塞满。中央生着一个小煤球炉。北京十月很冷,人们已生火了。炉子上放着一只烧着东西的锅。大姐问时先生,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吃饭,她准备了一些汤面。时先生谢谢她,可惜他要走,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他只能在北京呆一天。他告辞了,并祝我幸福。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大姐立即端给我一碗热面汤,并问我的家庭情况和今后的打算。她的家庭也很富有,她的父母感情不好,所以她不愿呆在天津。她来到北京,在北京大学做旁听生。她生于南方;童年在日本呆过多年,她的日文和中文一样好。她有三十多岁,比峙山和其他奋斗者年长,因此获得“大姐”的称呼。

她安慰我,叫我别担心。她会尽力帮助我,她在北京认识很多人,其中有些是著名教授,他们一定会帮助像我这样的一个年轻斗士。我们畅谈社会和经济问题直到深夜。我深深敬佩大姐。

最后她说:“我们现在睡吧,明天一早我还有课。我七点就得起床。你也累了。床小了点儿,但还能凑合。”

我和她同睡在这张小板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想:现在双亲已经知道我今夜不会回家了,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残酷无情!可耻!他们能否睡着?是否还在生气?或是在哭泣?他们会想:她是一个坏孩子还是发疯了,或是愚昧无知?……他们明天会干什么?他们又要到祖父灵旁去哭,可这次会哭得更厉害。母亲也会有眼泪了。他们将要怎样对付我?明晚我可能得到编辑部的消息,是什么样的消息呢?我思绪混乱,终于昏昏睡着了。

翌日清晨,当我醒来时,大姐正在梳妆打扮。她对我说:“我早上不吃东西。你得吃一点儿。你能等我吗?一小时内我就回来。”

“不,大姐,我也不想吃。我就在屋里等你。”我答道。

“那你跟我去大学吧!今天是公开课,进出自由。题目你不一定感兴趣,但总比你一人呆在屋里好。你熟悉一下大学的环境。快起来一起去。”

我真怕外出,更怕到街上去。大姐说:“这里离大学很近,你不会碰到家里人。这不是你们家里人会走的路。你一点儿也不要怕。人在生活中要大胆一些。你在北京不能老呆在屋里。”大姐说得对,去大学的路不是我家人走的路。我一跃而起,几分钟便准备完毕。大姐问我要不要搽点儿粉。

“不,不,我不搽。”我谢绝了。在家时祖母常说:“为什么小姑娘不搽粉,不搽胭脂?搽点儿更美。”可我从不搽脂粉,如今离了家,我更不搽了。

“香粉真妙,它能使人显得年轻、漂亮。”大姐一面说,一面化妆。大姐在这方面与峙山不同。峙山从不涂脂抹粉,她要比大姐坚定。我要以峙山为榜样。

七点半我们动身去大学。门前这段胡同异常狭窄,难怪晚上那么黑了。凛冽晨风迎面扑来,我们加快了脚步。路上遇到一位青年,大姐和他交谈了几句。我很恐慌。我是个逃亡者,是个贼——每个人都可告发我。这个男人或许是……?他走后,大姐对我说:“这是一个优秀大学生。 他穷得有时只吃酱油拌饭,但是非常勤奋好学。”

我对这个男子肃然起敬:贫穷的好人在街上奔波,而我们富人却闲坐家中。我从前丰衣足食,现在不是了,绝不再是了。我的思绪刹那间随他而去。

我们不久便到了大学。我觉得这里一切都显得伟大、庄严、新奇。课程在一个可容纳上千听众的圆顶梯形教室里进行。今天早上讲堂没有坐满,差不多全是男生。我坐在大姐旁边。课程涉及国民经济,我对此毫无概念,一窍不通。但我非常自豪的是在大学里能够占有一席之地了。昨天,昨天早晨我还呆在灰暗的家庭堡垒里;今天,今天我已坐在全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里了。当然,这只是一次旁听,如若我不从家里出走,我怎么能坐在这里。当我看到那几个女大学生时,不禁伤心起来:她们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但她们却无需离开。她们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福;而我为了上学却不得不做贼人勾当,不得不逃亡,不得不被追寻,不得不违背家规,抗拒父命,损害了家庭声誉。我是生在显贵之家,可母亲责怪我时曾说:“你该生在穷人家里!”难道这些大学生都是来自穷人家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爱穷人。

讲课突然结束。大学生们纷纷离开教室,一会儿教室就空空如也。大姐对我说:“这对你来说太深了, 而且也枯索无味。上有趣的课程时,教室里坐得满满的。例如讲生理课时,许多人甚至站着。”我真佩服大姐学习新东西的热忱。

不久,一位青年来看望大姐,他显然比大姐年轻。大姐给我们作了介绍。他和大姐谈话时用日语,大概是不愿我听懂。我从他们之间的关系中感到了一点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午饭大姐带我到一家大学生经常光顾的小饭馆。她在那里遇到许多熟人。每当有人和她打招呼时,我总是紧张。是否有人认出我?是否有人在侦察我?……不,这不可能。这只是一个为穷学生开的小饭馆,认识我家的人不会到这里来。我又恢复了平静。我胃口全无,也不愿多花钱。偷到的这点钱是有限的。

太姐每日午后出去。她把我介绍给邻居;但我不愿和任何人交往。我躲在小屋里,等待着大姐。北京的房屋和院子使我想起童年在武汉和扬州住过的中式庭院。隔壁院中的树木长得比分隔两处的矮墙高些。乌鸦呱呱绕树盘旋。树木或多或少地丛生在一起。从小屋里几乎望不到北京的天空。

我独自坐在床沿上,乌鸦的叫声唤起了童年的回忆。有一天黄昏,我寻找亲爱的外婆,但她已离去。这使我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心痛苦得只会大哭特哭。那时我家院子里也长着一些老树,乌鸦的呱呱像是对我哭泣的回答。

三岁时为了上学曾和父亲哭闹。我在书房里攻读了十二年。我理解力强,但不用功。父亲称赞我的书法,认为有男风。他还夸奖我的散文和诗歌风格。母亲认为我的刺绣精美,手工细巧。“因为她聪明、勤奋。人吗,总不能要求过苛,总有缺点的。”母亲对我的看法就是这样。我几乎不生病,是双亲最健康的孩子。我将豪华地结婚,将是一个多子女的母亲,算命瞎子这样说过。只要稍稍等待,就会实现。

我生性好动,总想说想动,这是不允许的。父亲说我心猿意马。我为什么不能像姐姐那样文静?相反,我鼓励杏姐也去上学,和其他许多人一起到外面去看看世界,为国家、为人民、为人类做点什么。人不只为家庭而生,家庭不能满足我。我曾想说服双亲,但他们不理解这些。如今我不再指望他们理解了,我干脆离开了他们。对付双亲,我找不到别的办法。我要走自己的路,我要到世界去。现在我独自坐在这间阴暗的小屋里,独自,独自,独自,我从没有这样孤独过:没有家庭,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童年时代消失了,我已成了一个叛离家庭的战士。我将成为什么样的人?父母是否还爱我?他们原谅我吗?他们是否会接我回去,让我上学?夜色降临了,乌鸦叫得如此悲凄。我没有哭。

房门打开,大姐回来了,后面跟着今早那位青年。他们用日语交谈,一起在院子里站了很久。这屋子呆三个人也太小。晚上我和大姐畅谈到很晚。

翌日清晨,大姐建议我报考中学。我们乘洋车进城。我第一次看到北京,多么宏伟壮丽的城市啊!

宽阔笔直的大街两旁挤着百年老树。皇宫红墙金瓦,庄严伟丽。一切都显得宁静古朴。洋车在像冰面似的大街上奔驰。我独自在这美轮美奂的京城里,偷偷欣赏这绚丽多姿的景色——这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出现,而双亲却不知我逃往何地。我有享受这旖旎风光的权利吗?不,我到北京来是为了藏身,是为了自我解放而斗争。我没有权利享受;我本该视而不见。

我们来到市中心,打听了两处中学,甚至还看了班级。这就是我斗争的目的。在这儿上学的女孩子不理解她们的幸福。做过教员的大姐姐悄悄对我说:“这些姑娘一般都不知道学习的目的,大都没有独立见解。”

“真是可叹!”我说。我愿立刻报名,住在学校里,开始上课。在一个我们较满意的学校里,大姐和校长谈我的入学问题。校长起初不同意,现在正值第一学期期中;但还是同意接受我了。她坐下来,拿出一本大报名册,握着一只铅笔问道:“叫什么名字?”我惊骇不迭。是啊,叫什么名字?我怎么能披露姓名。我看了大姐一眼,沉默不答。大姐连忙说:“海冷娜。”

“姓海?”

“是的,姓海。”

“这个姓少见。是满族的姓吗?”

“不,是汉姓。”

于是我便用这个姓名注了册。女校长最后说:“原来如此,大海的冷女。”

我曾对大姐说过,在我们念莎士比亚作品时,英国女老师给我起了“Helena”这个英国名字。大姐不能说出我的真实姓名,就谐“Helena”的音,杜撰了这个中国姓名。

“你们明天来交学费!”我们便与校长告辞了。明天,啊!明天我就要上学了,要升天了。通天没有其他阶梯,只有双亲做出牺牲。

回来后,收到天津的第一个信息。这是一封厚厚的快信。里面有份报纸,父亲登了启事:“自你离家后,你母无限悲伤,日夜思念你。你见报后应立即回家。上学之事我们可以商量!你的父亲。”我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坚持!要坚持到底!不要软弱!不要软弱!还有杏姐和昌弟的附信。他们说双亲大发雷霆,认为我为爱情而私奔。他们说:“如若她回来,就把她永远锁在家里。”昌弟还写道:“别相信父亲的启事。如你回来,便会失去一切,你将永远不能再见天日。昨晚我听女仆说:这事如发生在乡下,人们干脆就把她活埋了。你千万别回来! 我们会给你写信的。”峙山写信对我说,她已在报上公布了我的情况,以便舆论能支持我。

怎么办?怎么办!

“你父亲和北京当局有关系吗?”大姐问我。

“当然有,而且有很好的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还不能上学。得继续藏着,否则太危险。”这么说明天还不能去上学,根本不能上学。看起来上学也不那么容易!“我该怎么办,大姐!”我伤心地问。

“我们明天去学校撤消注册。你要在报纸上回答你的双亲。”

“是呀,是呀,我要回答双亲:先上学,后回家。”

学校和双亲我都要,如若不能兼得,我宁可要学校。

这天下午,大姐要接待北京大学一位著名经济学教授。“是个激进派,”大姐说。她为在自己小房间里接待这位客人感到自豪。教授来了。他身材魁梧,脸戴眼镜,唇蓄短髭。我真羡慕大姐能与这位教授交谈。对这位北京大学教授,特别是位激进派教授,我只能肃然起敬。在我看来他高如泰山,我只不过是一只脱离富有之家,觅洞藏身的小耗子。这只小耗子想,靠精神维持生命比靠粮食好多了。我多么希望他指教我几句,但不敢启齿。可惜,几年后这位教授为信仰而牺牲了。他就是李大钊。

当天晚上我写了几封信。我告诉姐姐弟弟,我已到北京。不达目的我决不回家。我在报上登了启事:要求父母允许我先上寄宿学校,然后再回家。我写给峙山说,我在大姐处很愉快,我要坚持斗争。

第二天,我们又得去学校,这次去是为了除名。昨天伟丽的京城还使人心旷神怡,今天我却无心欣赏。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接待室也没有一个人。我们等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来,报名册却放在桌上。我们查阅一番,找到了“Helena”。索性自己动手,大姐划掉了它。

此后我就躲在大姐屋里,等天津的信。一天一次或两次,有信也有报纸来。读者在议论我的事,一些人赞同,一些人反对,但支持者较多。昌弟写信说:“你必须打消回家的念头。双亲顽固不化,别想他们会同意接受什么。母亲说‘贼走关门!’父亲会采取严厉措施对付我们。留在外面!回来太危险!”

我忧伤地想,北京也不安全,我还得走,走得远远的,但到哪儿去呢?大姐看到我陷入极度忧伤中,总想安慰我,但一点儿不见效。她为我花费了许多时间。

有一天她对我说:“常来找我的那个青年爱上我了。真讨厌!你来这里以后,他还嫉妒你。你在饭馆里认识的那个大学生杨小姐今晚请咱俩到她家吃饭。她和哥哥住在一起。我不喜欢她哥哥,但我觉得杨小姐和蔼可亲。你别害怕,咱们一块去。这对你来讲也是一种消遣。”

晚上我们步行横穿一条宽阔的大街。杨小姐住在她哥哥对过的屋子里。她是湖南人,是北京大学的一个用功的穷学生。她为了能到北京大学念书,也曾与家庭争斗一番。北京大学是当时新思想的中心,大部分学生和教授都非常进步。少数女生更是坚定卓绝,她们为了能和男子一起坐在教室里,曾同旧传统进行了斗争。

杨小姐在煤油炉上烧好了菜饭。这是一个湖南穷学生的便饭:黄豆芽和辣椒炒肉,还有热米饭。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饭菜,但我吃得津津有味;出走以来我第一次感到饥饿。杨小姐如此盛情地邀请我,我对她深怀敬意。我要像她那样生活。

一天又过了,第四天还没有好消息。大姐对我说:“峙山写信给我说,你该去结识一下我们共同的朋友——梁先生。他是个有新思想的好人。他原籍广东,在一个通讯社担任英译中的翻译工作,以供他弟弟念书。他父母都不在了。你如果认识这个人,或许对你有好处。今晚有人请我。我先带你到梁先生那里,你在他家呆一会儿,然后他送你回家。路也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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