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阳永远熄灭了
一年秋天,在一个令人忧时伤怀的日子里,天津发生了一场大水灾,先是四郊被淹,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他们的土地、房屋、牲畜、财物都被洪水吞没。洪水冷酷无情,不用刀在杀人,所到之处荡然无存。难民牵儿携女,逃进城来。
街上到处都是灾民。他们一无所有,满面愁容,只用战栗的声音向人们倾诉自己的不幸,一向供给城市粮食的他们,如今却不得不向城市求衣乞食。救济会成立了,父亲捐了大笔款项。和尚上门化缘时,母亲也总是施舍的。
但洪水也逐渐侵入市区。
祖父搬家了,伯父也搬了,他们的房子已遭水淹。我们现在也不得不等待这个可怕的客人来临。人心惶惶!从早到晚,人们不停地到门口探望:它是否已出现在我家门口。
一天清晨,仆人说,横街已经进水,这就是说,我们这条街也快了。母亲开始准备要带走的东西,可她总希望不必搬走。我们已经停课,塾师也到街上去探视。多么令人不安!谁能说水会涨到哪里?会留多久?接着就是瘟疫横行!
一天傍晚,我们街上出现了一些水。如果水继续上涨,估计第二天就会涨到我家门口。第二天早晨,水真到我家门口了。水不停地涨,不搭木板已无法出门。晚上已无法穿越马路,所有的房子都被水包围,但水还没有涨到可以行船的程度。人们赤足蹚着水行走,汽车开来像汽艇。母亲还是不愿离开,她好像对洪水不如对搬家那样害怕;但最后她不得不让步了,因为水即使不进房子,也会将我们与外面隔绝,食物全无。
伯父让父亲搬进他在中国地界的一所大房子里。我暗自庆幸我们不是住在乡下。这场黄色大水像把无形的尖刀,刺伤了母亲的心,她从此不再回到这个住所。
伯父的住宅是一所巨大的中式庭院,我们住在里面如沉入汪洋大海。我们在其中游泳,却找不到岸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到处都是厅堂庭院、过道长廊、空屋闲舍、门扉窗棂。我们不得不相互寻找,我小弟弟经常走失。晚上情况更糟,人们在这黑暗世界里不得不寻找一丝光亮。 最上层全部空着,据说那上面不可住人,因为住着狐狸精。伯父买下这所房子以前,它们已住了好久。半夜醒来,有时可以听到狐狸的脚步声。我连白天也不敢去。如若白天我们有在空中游泳之感的话,那么晚上则仿佛深沉在海底。由秋风像恶魔似地呼啸着,摇动门窗,想钻进屋里。
每天早晨我到花园里去。这里有许多花园,但没有一处绚丽多姿。阳光从没有照射在向日葵上,南瓜烂在地里,老玉米垂着蓬乱的脑袋……。丑陋可怕的花园!
我们逐渐熟悉了这所房子。由于伯父有五子七女,众多孙男孙女,如今又加上父母和我们六个孩子,所以房子充满生气。
倏忽几个星期过去了,大水不愿退走。我们从未想到要离家这么久,只带来几箱衣物和生活必需品,因此每天得从我家搬来一些补充。我们布置了一间书房,重新开始上课。只要大水不退,我们就不能离开伯父家。但命运又将其魔爪伸向我们,在凶恶的黄水退走之前,我们不得不离开伯父家。
一天早晨,双亲刚起床,小弟的保姆来对母亲说,小弟病了。立刻请来中医;第二天请来西医;第三天又从北京请来大夫,但没有一位大夫能确诊。西医认为孩子吸进了空气里对内脏有害的病菌。小弟的病日趋恶化。母亲三天二夜没有离开他的房间。我们都不准进去。
又是两个绝望的日子,到晚上——我记得很清楚,大约十点钟,我已躺在床上了,但还没睡着——奶奶走进我的房间,对一个女仆说声:“多可惜!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我知道我已失去小弟弟,没有人再能救他。我知道母亲的心碎了,世上没有人能安慰她。我知道母亲在痛哭,在无言地哭泣。我知道父亲也在痛哭,为了死去的弟弟,为了不幸的母亲。我知道,病房已变成停尸间,这一切给奶奶以沉重的打击,内心在哭泣,所以到我房间来。我完全惊呆了,突然害怕起来——生活是不是绝望了!
这时一个女仆从病房来对奶奶说:“孩子现在突然好起来了,甚至还向太太微笑。”可这消息没能使奶奶得到安慰,她非常了解人生。我立即想起我保姆的人死时回光返照的话。小弟弟的微笑不正是这种现象吗?
过了一会,约在午夜,小弟弟的生命熄灭了。我家的太阳熄灭了,永远熄灭了!
回想起小弟出世时,母亲多么幸福。她在山上找到了他,带他回来。但他在我家只呆了四年。现在他一个人又回到山中去了,没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多么可怕!
这夜我也没能入睡。死人就在屋子里。是谁害死了小弟弟?这所房子!这所房子!这一夜大家都在哭泣。
白天像往日一样来临。我们像往日一样到父母屋里请早安,不过这几天没能给母亲请早安,她不在屋里。今天早上,小弟弟阖目逝去后,母亲就回到屋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久之前,是啊,四年以前,我们来向她请安时,她也躺在床上,身边躺着小弟弟。那时她多么幸福,两眼炯炯有神!如今她独自躺在床上,虽生犹死,连衣服也没脱。
我们站在她床前,向她请安:“母亲!”通常她总是回答,今早却声息全无,甚至连头也没偏过来看我们一眼。我们该说些安慰的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们只呆呆地站在她床前。
一个年老的女仆上前说道:“太太,您瞧,您还有这么多儿女!您可要为他们着想。最小的不是好儿子。一个好儿子从不离开父母。这是一个坏儿子。您甭老想着他。”这是些徒劳的话。我知道,我们当中谁也不能代替我们的小弟弟。
这时,母亲偏过脸来答道:“我的孩子们也像我一样难过,只是他们不说罢了。”母亲最了解我们。
当母亲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时,父亲得照料一切:照料死去的孩子,照料犹死的母亲。他估量孩子的身材订购棺材,给孩子料理后事。
下午运来一口小棺材。整个房子散发着棺材的气味,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父亲由两个仆人搀着,朝自己的小儿子哭喊:“直至来生,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母亲没有起床,她不能看到棺材,不能看到自己的孩子躺在棺材里,但这时她的心却只在那口棺材上。棺材很快就由四个男子抬去墓地。
从这天起,每天有人在小弟弟的坟前烧香、供菜,还摆上玩具。父亲有时独自去,但母亲从不去。
自从小弟弟病重,双亲就不许我们去他的屋,他死后,也不许我们进去,以免我们受到传染,招来不幸。秋风把棺材的气味,死亡的气息刮得到处都是,我昼夜害怕,做什么事都胆战心惊。
这所房子抢走了我们的宝贝。以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大家都担心会发生什么不测。双亲坚信,这最小的儿子就是长子的转世复生:长子也只活了四年,模样也相似。母亲认为她一定做过什么坏事,要受这种重罚。可她一件也想不出,终于这样说道:“也许我们吃的螃蟹太多,杀了太多的生灵。”父亲却想知道,空气里含有哪些病菌,病菌是否由水灾引起。
看了小弟四年的保姆要走了,母亲给了她比往日更多的工钱,送给她许多永不再回来的小弟的衣服。她哭着离开这所不属于我们,却给我们带来巨大不幸的房子。她一再说:“别人可能不相信,但确实是这样:孩子生病的那天夜里,我听见一只母捣在打鸣。母鸡打鸣是凶兆,果然第二天早晨孩子就病得奄奄一息了。”
命运为什么要把双亲最疼爱的孩子夺走?我们这些渐渐要远离他们的大孩子、半大孩却留了下来。恰恰是这美丽、可爱、聪慧的小孩如今却躺在冰冷、黑暗的坟墓中。
母亲一直想念着小弟。她在这所房子里到处看见小弟弟的幻影。空了的屋子和床使她无法忍受。她在这所房子里无法活下去,我们也觉得难受。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洪水还没有退走。黄色洪水继续占据着我家房子,回去是不可能的。上哪里去呢?最后祖父认为我们可以去和两个伯父住在一起。祖父为他们在法租界租了一所远离洪水的两层楼房。他们自己的房子也都受到洪水的威胁。
如今三代人同住在一起。别人住在这里是由于一个共同的可以弥补的不幸;而我双亲,特别是母亲的不幸却是无法弥补的。市里发大水对我们这样富裕人家来讲根本算不了什么,每个人脸上几乎察觉不到一丝忧愁的痕迹。等待就是了,什么都不缺,照旧是华丽的住宅、精致的饭菜、 讲究的衣服;甚至是不幸中的幸事,否则三代人是不会同聚一堂的。
各人的生活依旧如常。祖父是著名书法家,尽管年事已高,他那漂亮的书法仍然深受欢迎。亲朋好友和社会名流都请祖父挥毫。同时祖父声名卓著,人们都以藏有他的墨迹为荣。送来了那么多卷纸,他不可能都写了。他常给家里人书写一些——家里人也真有不少! 我就有两幅他老人家的墨迹。八十岁了他写字时腕力不减当年。他挥动一支大笔,在卷纸上龙飞凤舞。站在桌子另一头的仆人将卷纸慢慢拉向自己,然后铺在地上吹干。祖父每天早晨都这样写字。
酷爱打麻将的祖母邀来亲戚中年老的妇女大战竹城。她用不着放弃自己的爱好。
我四伯是个精明能干的实业家。他很少在家。他的实业兴旺如常。
七伯父是位诗人,任何情况都不能妨碍他作诗。他烟瘾甚大,所到之处,总是烟雾缭绕。他脸色永远和蔼可亲,说话很快,又含糊不清。他只谈文学,又很喜欢女人。与我严肃的四伯和父亲相反,他生就一副柔慈心肠。我们从不怕他。他是我家最伟大的诗人。
两位伯父不时畅叙家常。祖父和两个未婚的姑姑很疼我们。堂兄弟姐妹是我们的好同伴。父亲经常外出办事,有时也呆在祖父身旁。母亲呢?人们常见她眼里含泪,愁容再也不从她脸上消退了。她一向少言寡语,如今更无话可说。平时我们很少见到她笑,现在根本见不到了,有时出于礼貌,只是强颜欢笑而已。她的眼睛和嘴唇随之不停颤抖,看上去真令人心酸!伯母们想安慰母亲,但母亲却躲在自己屋中,人们几乎见不到她,她在默默忍受痛苦。我们也想去安慰她,但是不可能。只有让她安静,她才高兴。只有父亲有时才能使她暂时摆脱孤独、寂寞、沉默和生活逆境。父亲当时写的一首诗我始终记在心上:
一别成永诀,
相依仅五年;
问安儿独早,
绕膝母尤怜。
衣食甘随份,
轮回岂信然;
秋风碎我心,
泪尽阖棺前。
祖父竭力安慰自己的儿子。谁会想到,当祖父抱着小弟弟,一老一少两个光光的脑袋偎依在一起时,小的会首先离开这个世界。祖父自己也不能理解。命运毕竟是命运!
祖父每年都去老家建德,给曾祖父母和高曾祖父母上坟。他总要从无数孙儿中带两个同去。在大水没退去之际,祖父又要回老家,并将和哥和一个堂兄带去。和哥高兴非常,但母亲却不然。没有一个孩子为了旅行而离开过她。正当她悲伤之际,竟要眼看着一个儿子远走?可是祖父要孙儿去祭拜祖坟,这是儿孙的义务。和哥随祖父去南方了。我无限羡慕;当然,祖父从不带孙女去。
直到暮秋凉风几乎吹落所有树叶时,黄色洪水才从英租界退尽。人人都准备返回自己的家。我们就要离开这所大房子,但我们却不能回家。母亲不愿意再看到小弟弟生前住过的房子,他的屋子和他的床。母亲再也不能回到那所房子里去。
我们得另外找房子。就是说,父亲得在祖父附近找一所大房子。他天天出去看房子,有时也带一、两个孩子同去。母亲从不同去。她已无精力,同时也避免她对死亡的联想。她坐在自己相当阴暗的房间的角落里读书或编织,她感到死亡比生命更接近。但对我们来说,看房子是种乐趣。我们会搬进什么样的房子呢?大的还是小的?新式的还是老式的?有没有花园?……这都使我们极感兴趣。我们看过许多房子,但父亲一处也不中意。时间紧迫,得赶紧找啊,我们不能单独留在这里。
母亲一声不响,她对搬家恐惧万分。人们,特别是伯母们认为母亲的表现不可理解,有些过分,况且小儿子并不是死在我们的“正方形”老房子里。哪个母亲没死过孩子?大伯母失去了五六个儿女,七伯母新近又失去了十七岁的独生女,但没有一个搬家的。可是谁理解母亲的心呢?她为自己的孩子们,尤其为她的儿子担忧。她担心她的儿子不愿留在她身边。长子已经去世,现在幼子也去世了,和哥又不在家。她担心新房子又会把谁夺走。她自知,如果仍住老房里,她将会死亡。她甚至不能再看到老房子。
由于英租界的大多数房子都是欧洲人的,商谈得通过翻译进行;但翻译看来不能胜任,父亲对他非常生气。有一次,父亲对我们说:“你们一定要学好欧洲语言,将来和欧洲人交涉时就不需翻译了。他翻不好你们要说的话,因为他不会说或不敢说需要说的话。”这些话当然是对我兄弟们说的,他哪会料到,他的话却打动了一个女儿的心?
我们看过的大多数房子是欧洲人住过的。地上满是报纸,甚至当手纸用。这给我们留下一个坏印象。我们在这方面受过教育,要尊重文字,文字是神圣的。我们祖先都是读书人,我家世世代代都和文字书籍分不开。是啊!我们必须尊重文字。例如我们从不踩写有文字的纸。街上有些人身背竹篓,手拿“剁子”,扎起地上的字纸,丢在篓里。竹篓上写着:“敬惜字纸。”看来欧洲人毫不尊重文字。
终于在祖父附近找到一所新式三层带花园的洋房。母亲甚至还看过这所房子,并作最后的决定。在这所房子里母亲应该幸福!
要搬家了。一天早晨,吃过早饭以后,母亲叫我,并对我说:“车子已准备好了。你到老房子里去,给我把瓷器包好。我对女仆不大放心。你会细心做。当心那值钱的柜子搬运时别碰坏了。这是钥匙。一个女仆陪你去。回来吃午饭,下午再去。”她的声音发颤,眼睛不看着我。
怎么?母亲让我去,而不让我姐姐去?她大概对我较为器重,多光荣啊!我是那样高兴,无比自豪,以致几乎忘却了母亲的忧伤。我作为母亲的“代表”,后面跟着那个女仆,洋洋得意地来到老房子,仆人们早已在等候着。我手里拿着钥匙,监视着大家干活儿,但当我走进房子,走进我的房间时,不禁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我们要从这里搬走,永远离去了;但小弟弟却不能同我们一起去,永远留在这里了。他的床还在,他的衣服还挂在那里,可是人呢?如果他从山上回来,他不能找到我们的新家……。这时我才懂得母亲为什么不再来这里。离开这里是个无法弥补的错误,一直住在这里说不定小弟弟就不会死了。
不久之前,我们还在这里愉快地生活着,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世界分裂了:分裂成我们的世界和小弟弟的世界。母亲的心也一分两半:一半在我们这里,一半随小弟弟升天入地了。事已如此发生,事已如此形成。我们必需放弃这所死者曾住过的房子。我们太爱他了,没有他我们怎能再在这所房子里住下去?谁会料到这种情况?谁曾料到黄水会给我们带来如此不幸?这所房子里的一切都已结束:那扇小门,那些枞树,那些蝉儿……。我们甚至来不及和它告别:母亲像个被判罪的人留在外面,我来只是为了收拾一切,然后再也不来了。
这时女仆提醒我,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我们走进母亲的房间,女仆帮助我将她那些精美的瓷器一件件用纸包好。一个远房叔叔也在场,他照料整个搬家事宜。我和他打了招呼,他用不信任的眼光望着我,并对女仆说:“太太派这么个小姐来?”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女仆点头说。
用了几天时间才把所有的东西包好,大箱子、小箱子、柜、橱等都已整好待运。我曾向母亲保证,我能把一切收拾妥当。
第七章
通红的婚礼
我们搬进了这座宽敞的新住所。每天还要从老房子搬来零星杂物。第一天总感到新奇:一会儿发现一间小屋子,一会儿又发现一个出口……。母亲像有了消遣,她忙于分配房间:除了和哥被安排在底层,双亲和我们大家都住在二楼。父母住一大间,周围有一个长长的阳台。阳台隔成三小间,母亲把它们用作梳洗室、会客室和杂物间。两个弟弟每人一间,我和杏姐两人住一大间。在底层,双亲卧室下面是父亲的大会客室,我房间下面是饭厅。
底层的一边有两间平房。一间作孩子的书房,另一间作父亲的小会客室,他在这里会见不重要的来客。那里还有房子的第二扇门。但这扇门绝不像我们从前的小门!和哥从来不站在这小门口。只有我和弟弟们过年时到这里放爆竹。那小门,那富于浪漫色彩的小门和富有诗人气质的和哥再也找不到了。只有那些场景永远存在我心里。
还有许多事要和女房东——一个俄国女人商议。我七伯母来当翻译。我虽学过英语,但还听不懂她俩的话。商谈后,伯母说,这位房东要请我们去喝茶。随后伯母又笑着说:“我很久没讲英语了,差不多忘光了。”
我们将新家安排妥当。母亲在这里总该感到高兴了吧!但她没能恢复因小弟弟之死而丧失的力量。童年时代的那些宁静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我们不再是孩子。我们已长成为与双亲思想截然不同的人。我们准备走自己的路,但双亲要把我们送上另一条路。我们与双亲站在对立面。我们每人有各自的斗争,结果也各异:母亲的五朵花蕾并未全部开放,也没有一朵开成母亲所期望的那样。可她种在花园里的花都盛开了。是啊,那是母亲吃过的,又甜又香的石榴中的一粒,她种出一棵小小的树,树上开着许多美丽的花,又结出许多深红色的小石榴,都像她吃过的石榴一样又甜又香;但她自己树上却没有长出那样的果实。五朵花中两朵早凋;两朵还长在上面,但并不美丽;余下的那朵被风吹落,逐水而去。
母亲只希望我们幸福,我们何尝不愿她幸福?如果留在南方,我们的命运将是另一样的。但在天津却有一个家庭堡垒;我已感到这个堡垒:奶奶和七伯家离我家有十分钟的距离,祖父和四伯家距我家有二十分钟的距离;三所大房子构成了一个家庭堡垒。三兄弟对祖先履行做儿子的义务,并靠自己的儿孙来维护家规。我越长大越觉得这座强大的堡垒越大、坚固,不可逾越,我也发现:我没有被这座堡垒吓住。我要越出这座堡垒,留在外面。
悬杖披巾上九华,
九华高处有人家;
山山落木飞黄叶,
处处青茶着白花。
这是存在我记忆中的和哥去老家扫墓时作的优美诗作之一。和哥成了一位日趋成熟的诗人,他空闲时还画些美丽的风景。他给我们,讲了许多旅途见闻,还讲了祖父登山步履轻捷。
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们在一间书房里学中文,在另一间学英文;但平静的生活再也没有了。母亲心情悲哀,父亲也郁郁寡欢,我们已长大成人。父亲常抱怨我们没有一个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用功。和哥不够彻底;杏姐不够聪明;我不够勤奋;两个弟弟学习不认真。他的抱怨使我们非常难过,但又不能辩白,只能洗耳恭听。母亲有一次为我辩解:“总不能两全齐美吧,既聪明又勤奋。”
在父亲看来,最重要的是熟读古文,写好文章和有一手漂亮的书法。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立足于社会,其它一切都无意义。他一再对我们说:“你们不专心念书,就没有脸去见列祖列宗。我要把你们送到乡下去种地。你们真不配生在这样的家庭……。”我听到这些话倒挺高兴,我希望父亲真的把我送到乡下去。他当然不会那样做。
一天,当和哥对父亲说,他要进学校时,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终于爆发。在父亲看来这无异是胡闹。一个世家子弟怎么能进学校?学校只是为普通家庭子弟而设;此外,学校里学不到什么,古文更学不到。在家里,我们有教古文的塾师和英文教师,父亲还可以聘请其他教师。
和哥说:“在现时代要找一个职业,必需要有文凭。”
父亲反驳道:“文凭?如果你没有关系,有文凭也没用。你只要精通中文,我们有的是关系,肯定饿不死你。”
“尽管如此,在今日世界上,不能总呆在家里学中文。不知哪天家里会发生什么事。一个男儿要能够自立。”和哥说。
母亲插言道:“你究竟要上什么样的学校?”
“我想和堂兄一起上英国教会学校,在那里能学好英文。学校离咱家也不远。”和哥答道。
“那么放学后你还得到书房继续学古文,否则不行。”父亲最后决定:“那么英国女教师也不需要了。”
事情就这样解决。和哥每早去上学,下午四点回家,立刻到书房。那个英国女教师也不来了。杏姐和我无需继续学英语。姑娘不要学得太多。
母亲在这所房子里应该是幸福的。但她的幸福在哪儿呢?死去的儿子一直活在她的心里,她的心继续在流血。父亲常常带些酒菜去上坟并在坟前烧些纸钱。每逢节前,母亲亲自叠折各式金银元宝,以供节目上坟焚烧,小弟弟在冥界就可收到真的金银。因此,节目对母亲来讲根本不再是什么节日。人们在她脸上只看到乌云密布,她的一双大黑眼睛不再发光:没有太阳了。太阳永远熄灭了!我们家只有乌云,没有太阳。
不能总这样下去,必须治好母亲。怎么办?父亲除了让和哥结婚使她抱孙子以外,别无安慰母亲的方法。母亲也想用这种办法来减少自己的痛苦。
父母得为他物色新娘。于是父亲让一个女仆到他的好友家去,同这家女仆闲谈她家小姐以及女仆毫不了解的诗人和哥。然后提出联姻办法。一般是如此,每家都这样办。女仆都乐于当媒人;因为说成了可以得到许多好处。那家女仆受托向她的女主人夸耀男方的种种长处。于是一张年轻女子的照片给母亲送来了,最后还给母亲一个偷偷看一下这位小姐的机会。
男方的照片就不需要了。男人就是男人,是他要这位年轻的姑娘,他要保护她,他要给她一切,他将成为她的天——姑娘需要知道他什么呢?丈夫就是天!
和哥对这场有计划的婚姻和未来的新娘当然毫无所知,就是要给他这个意外之喜。女仆在父亲的好友中一家一家的找,这位姑娘应该给母亲带来幸福,应使太阳在我家重放光明。
在这期间,和哥一无所知地在校用功读书。有时堂兄——七伯父的长子来看他,两个青年畅谈学校、老师、同学、作业、考试以及未来的计划。我在一旁倾听,但从不插话。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好同伴、诗人——和哥。非常喜欢我的堂兄有时只能对我微微一笑。这是些年轻男子!他们面对生活,面对世界,他们能够期望一切。
我只是一个姑娘,一个姑娘甚至顶不上半个男人。她将从属于一个男人;她的前途就是嫁个男人,给他生儿育女。实际上根本不许我和年轻男子——和哥和堂兄也包括在内——呆在一起。杏姐就静静呆在自己屋里,她不与青年男子交往。我应与我姐姐呆在一起,我只应与她交谈,不应与青年男子交谈。我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我那小门前的亲爱的哥哥不再同情我。他是从小门前进了一步,我则是从小门后退了一步。我们越离越远,相互日益陌生。
照片成打地拿来,但母亲一张也不中意。要找一位合我母亲——一位诗人、画家——心意的姑娘,可真不容易。没人去问和哥的愿望,只问母亲的理想:她应是个南方姑娘,一位美丽、文静、聪明又健康的姑娘。她应受过教育,能诗会画,精通书法,还要像母亲一样会裁剪,善女红。她无需做饭,也不用缝纫。作为儿媳她无需害怕,因为母亲知道,自己不是个难以侍奉的婆婆。当然她得能养孩子,能养许多孩子;否则和哥就不用急着结婚了。
数月过去了,理想的姑娘还没找到。我听到父亲有时对母亲说:“你别那么挑剔啊!”
这对其它孩子们已不是秘密。有一次,我壮着胆子对那女仆说:“如果我哥哥知道你在为他干什么,他会生气的。他不想结婚。”
但她满怀自信地笑着说:“你哥哥早就不满意还没有为他找到新娘。你们会看到,他结婚以后,会多么满意。”
一天下午,母亲叫我到她屋里去,对我说:“今晚你和我一起去戏院,不是为看戏,而是为了看看你未来的嫂子。你眼尖,仔细看看这位姑娘,我想知道你对她的看法。她和她父母一起坐在包厢里。我们在她的包厢前面走两次,千万别让人注意。”
和哥十八岁,我十四岁,却要我干预他的命运!我很不高兴,而且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母亲说这番话时,脸上差不多露出些微笑容。我母亲感到高兴。
晚上我们到戏院去了。一切都由两方女仆安排妥当。女仆先到包厢前面走了一趟,回来对母亲说:“她在那里,坐在前排她父母中间。坐在她身后的是他们的侄女,长得也不错,但还是那姑娘更美。在家,大家都说她像画上的美人一样俊。”
母亲非常兴奋,对我说:“你跟着我,我们从包厢前面走一趟,可千万别在包厢前停下来,否则人家要注意到我们。”
于是我跟在母亲后面,仔细端详了那位姑娘。她看起来的确很美:鸭蛋形白白的脸,前额饱满,鼻梁瘦削,柳眉细眼,樱桃小嘴,只是脸颊稍微宽了一点,身材胖了一些。她是我父亲好友的独生女儿。一个北方姑娘,一个爱看戏、常和父母一起去看戏的姑娘。我所知道的就只这些。
之后,母亲立刻问我:“你看她怎么样?”
“不错,”我答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我愿意要母亲高兴,也愿意要和哥高兴。“面颊稍微宽了些。”我补充一句。
“这倒是真的!”母亲喃喃自语。
我们随即离开了戏院。母亲并不爱看戏。回家后,父亲不断提问,母亲不大高兴。我听父亲说:“如果这姑娘你不大喜欢,那就算了。还有其他姑娘。”
母亲有些犹疑不决。就她自己来讲,她并不喜欢这个姑娘:一个北方姑娘,而且还是个喜爱看戏的独生女儿。可她有一张有福气的脸,身体也健壮,她或许会生许多孩子?或许她性格温顺?或许她会给家庭带来幸福?婚姻终究是命中注定的事,人们无法加以改变。寻找新娘已找了很久;如再找下去,未必有更好的。母亲日思夜想,而 父亲则一再为这两个青年人算八字:他们的八字很合,必是一桩美满的婚姻。最后终于决定,在戏院看到的这个姑娘要当我嫂子。
订婚的日子终于到了。和哥直到这时才知道,他要订婚了,但他还不知道和谁结婚。他毫不反对:家里已有过多次订婚和结婚,他的婚姻不过是继之又一次而已——毫无特殊之处。他为什么要与众不同呢?
订婚就是把两人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上相互交换;同时交换订婚礼物。两家的一些仆人身上十字披红,胸戴红花,手捧盛放礼物的华丽玻璃礼盒。
礼物的价值和数量根据家庭财富而定。盒子成双编号,仆人也一对一对地走。第一个盒子里装着生辰八字;然后是首饰、丝绸衣料、茶叶、糕点等等。仆人队伍后面抬着一些染红的鹅。
订婚后不久便举行婚礼,即通红的婚礼。人们称结婚的屋子为“新房”,称新娘为“新人”。新房布置得一片通红:红床单、红枕头、红被子、红床围、红帐子、红衣柜、红台布、红椅垫、红条帽、红灯笼、红蜡烛、红窗帘、红地毯等等。糕点上印有红色印记,核桃染得红红绿绿。新娘全身穿红,从头到脚,从手巾到手帕,一切皆红。新娘坐在红轿里,由乐队开路抬到男家,下轿后踩着红地毯走到屋里。新郎腰缠红绸带,身上十字披红,胸前戴着大红花来装饰自己的结婚礼服。乐队呆在花园里,客人光临就奏乐。由于贺客络绎不绝,所以他们几乎不停地吹奏。
四邻都知道我家办喜事,来看热闹的把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盛大的晚宴开始了。所有餐桌都铺着红台布。这些圆餐桌、台布、餐具等都由餐馆供给,厨师也上门准备宴席。
宴席有十二道菜,先上燕窝汤,接着是鱼翅、海参、鸭子、鸡、鱼、笋,然后再上甜的或又甜又酸的菜。宴席将近结束时才上米饭,客人几乎已吃不下去。大家喝了许多喜酒——烧酒和热黄酒。喝酒时还猜拳行令,输者要罚饮一杯。
整所房子都散发着香烛和热洒的气味。整所房子被红色、红烛、宴席和持续不断的乐声搞得热气腾腾。宾客熙来攘往,四周一片笑话欢声。因此可以说:这就是幸福!我家增加了一个新成员——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按规矩,新人要孝顺公婆,忠于丈夫,尊敬小姑。她会给我家生许多孩子。就像一棵树长出新枝,这新枝将要长叶、开花,新娘就是我家的一支会开花的新枝。红色是幸福之色,仅是新娘的外表便会带来幸福;碰到新娘衣服的人会更幸福。新娘就是幸福。她到我家,幸福就来临了。红色的婚礼或许会给我家送回太阳!
婚礼前一天,和哥感到身体不适,必须卧床休息;但几乎无人注意此事,全家都在热情洋溢地筹备着明天的婚礼。我相信,当时全家和整所房子都热情高涨:母亲热情高涨是因为她要当婆婆了;父亲热情高涨是因为他四十岁就要当爷爷了;杏姐热情高涨是因为下一次婚礼就该轮到她了;弟弟们热情高涨是因为他们可以楼上楼下不停地跑,因为有许多新鲜事物可看;仆人们热情高涨是因为他们知道将要得到许多赏钱;宾客也热情高涨是因为有机会看到一位新娘,也许是一位美丽的新娘;我呢,精神有些紧张,我担心和哥可能在婚礼的最后一刻表示反对……这所房子也由于颜色、喧闹和温暖而显得喜气洋洋,虽然里面没有阳光也热气腾腾、灿烂辉煌。热闹的结婚就是我家光焰四射的太阳。和哥却很冷静地面对一切。
结婚那天,新郎由没有奏乐的吹鼓手陪同,自己坐一顶轿子,还带着新娘要坐的轿子先到女家。新娘不立刻出来上轿,她要让新郎等候。新郎在轿子里耐心等待,吹鼓手吹奏一遍、两遍、三遍,新娘才由两个陪房——母亲送给她的两个女仆——左右搀着上轿。新郎在乐队伴奏下将没见 过面的新娘带回家。
红色的新娘在乐声和爆竹声中又由那两个陪房扶下轿。新娘要使人看起来非常柔弱,以显示娇美。她实际上已很虚弱,因为她从昨天就不许进食,结婚当天更是滴水未进。她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她头上罩着一块绣花红盖头。当然谁也看不见她的脸。
新郎拉着一条红绸长带的一头,另一头由新娘拉着,在红地毯上倒退着走进大厅。在大厅里,这对新人向祖先牌位行礼,然后彼此相向行礼,接着给父母和家人行礼。两个陪房又搀着她轻挪细步走进新房,这时新郎用一根红筷子挑下新娘头上的红盖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妻子。然而她的脸还是看不清楚,因为她低着头,闭着眼,密密的一排珍珠串儿从她的头饰上沿着前额垂挂下来。她不言不笑,不吃不喝,低头闭眼坐在床沿上。只有喝交杯酒时她才能在自己丈夫的酒杯里稍微抿一口;她丈夫也得从她的酒杯里喝一口。婚姻通过这种仪式得到了确认和保障。
人们只有在第二天才能看清楚新娘的面貌。早上新人得给新家的人送莲子茶——用糖水煮的莲子。因为莲子和“连子”发音相同,就是连生贵子的意思。她可以说话了,但她的话不多,显然有些胆怯。嫂子当时只有十七岁!
俗话说:千年和尚修成佛,千年媳妇熬成婆。这说明做媳妇的多么难。有诗云:
三日入厨下,
洗手做羹汤;
未谙姑食性,
先遣小姑尝。
俗话又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就是说,她不再是自己父母家里的人了,就是有时回娘家也只是作客。
媳妇的命运是不令人羡慕的:年轻的媳妇只有做了母亲时,她的地位才能巩固并改善。
不过我嫂子却比较幸运。我母亲对媳妇一向很好;此外她是个心碎诗人,她心怀巨大忧伤,没有心思顾及媳妇。她也尽量避免由于对媳妇过于严厉而招来非议,所以她总是闭目塞听。主要是我嫂子给她生了孙子。她一向沉默寡言,为什么现在又与自己的媳妇聊天呢?这只是表面上的高兴。因为她不愿媳妇由于自己的沉默而产生误解。自己的孩子能理解,可媳妇呢?
我更担忧的是我哥哥。我知道他的理想:他喜欢南方姑娘,苗条文静,能诗会画。如今事与愿违,他会幸福吗?
我嫂子用双手给我一杯莲子茶。当日我在戏院偷看到的姑娘,如今已成了少妇。她全身穿着通红的便装,看来相当强壮,她那樱桃小嘴露出一丝羞怯的微笑。她母亲一定对她说过,应当和小姑和睦相处。小姑们会告诉她婆婆的习性,同时她们也会在婆婆跟前说长道短。但我们却是不偏不倚的小姑。我想对她说,我在戏院里偷看过她,可不是我的错。我还想提醒她,我们绝不是娇生惯养的姑娘,因为母亲不喜欢这样。我也对陌生的嫂子报以微笑。
整整一个月里她都穿着红的或绣花的新衣。她像是一轮新日照亮了我们家。她带来满满一箱手工艺品:绣花鞋、绣花荷包、绣花手帕、绣花线袋等分送给我们家里的人。一对新人忙着送礼、拜客。
婚后的第三天,出嫁的闺女要和自己的丈夫一起回门。她的父母第一次看到女婿。女婿被看作上宾。
过些时候,翻查黄历选定一个好日子双方亲家会亲,然后女方父母到我们家来。一个月后,新婚夫妇可以到她父母家住上一个月。新人逐渐成为家庭的一员。这支新枝要开花结果了。
嫂子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她不习惯我们南方饮食——米饭和较甜的菜。她母亲几乎每天派人送来面食,饭前先在自己屋里吃;这样她就无法习惯南方的口味。母亲从来不说什么,只有一次她对杏姐和我说:“你们如果出嫁了,我是不会给你们送饭的。”母亲这样说,我真有些怅惘。
嫂子爱看戏。她母亲经常派人来接她,她便整日呆在娘家。母亲也从来不说什么,但我们觉察到她不满意。嫂子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或许她不想知道。有时,女婿也应邀同往戏院。她不会作诗。我奇哥将自己绝妙的好诗到处乱放,连自己画的优美的山水画也不仔细保管。但大家都和睦相处,大家都等待着,不久树枝真的开花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