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门
与我们“小孟庄”的房子不同,这所新房子面积狭小,并呈方形。父母和孩子,兄弟和姐妹,都不得不住在相互毗邻的房间里。我、杏姐和最小的弟弟合住一间,隔壁便是有一阳台的双亲卧室。
这所方型住宅无疑使父亲交上了好运。他除了当选议员以外,又被政府委任为大纺织业的官长。公务冗繁,整天宾客盈门,又常去北京,这样就使他很少有时间顾及家庭。我有时发现双亲关系紧张。母亲沉默寡言,一声不响。这是她心怀不满的标志。她不理睬父亲的询问。白天,她总是独守空房,计数着钟点,等待父亲归来。如若父亲呆在北京,她便数着日子。除看书以外,她最爱裁衣。她善于为孩子们细细量裁。有时整个下午站在桌旁裁剪,再由女仆缝制。我们的衣服总是做得既肥又长,但母亲说:“明年就会合身了。”可往往不是明年,而是后年才会合身。
小弟弟伴随着母亲,别的孩子都整天呆在书房里。如果耆弟生病了,母亲便难过万分,她会一、二十趟到我房间来。有一次耆弟脸上长了个小疖,母亲在疖上涂了黑药膏。为了不使他照见自己的脸害怕,母亲便画了一幅大菊花盖在大橱的镜子上。小弟弟非常喜爱这朵美丽的菊花。
我生平第一次的伤别是与我保姆的分离。由于她患了小病,虽不重,可母亲认为她最好离开。我已长大,都十二岁了,可能从她那里传染上咳嗽的毛病。保姆确实疼我,常常安慰我。当我哭泣时,除她以外,谁会为我擦泪?当我被母亲赶出饭厅,失望又吓得发抖时,除她以外,谁会来抱我?谁会悄悄对我耳语:“你长大了要独立!你母亲不爱你!”母亲对这一切一定有所察觉,这或许就是保姆被辞退的原因。没有一个母亲允许保姆起慈母的作用。我最后一点安慰也被剥夺了,我知道,这已无法改变。可我又不能哭——母亲知道了会说些什么?现在谁还会为我擦泪?我必须学会强忍泪水。
可我还是哭了——半夜里哭。保姆答应我,她身体一好便回来。待我长大结婚,她要到我家来,永远留在我身边。我没有为这些话所哄骗;我深深知道,母亲辞退的佣人,永远别想再来。保姆走后,我终日惶惶然若有所失。一直拉着我的那双手,已经离去,我得学会独自走路。那至今在我心中的温柔已经消失,我得学会坚强。生活之路是如此艰难,没有保姆我真害怕走这条路。我的心灵深受创伤:我不思茶饭,无心玩乐,强忍泪水。我尽力忘掉她,我必须忘掉她。
但我难以将她忘怀。几天、甚至几周过去,我仍无限伤怀,以至脸色不好。一天,母亲在吃饭时说了:“你保姆不好,你不应再想她。我不愿再看你这副脸色!”我不该再想她。母亲说她不好,可她对我很好。我内心痛苦异常,可又无人可以倾诉。直到数月以后,我的心才渐趋平静。不过,每当母亲提到保姆时,心中总感到一阵痛楚。一年后的某日,保姆又来了。她病已痊愈,想再回到我家。她给母亲带来了乡下精制糕点,也给我带来一份。
我的保姆,可怜的保姆!
你可知道,
你不再能回转!
我不言、不笑,不看你,
如此对待你的到来!
你只有再回去吧,
因为你无权将我疼爱,
你可知道,你的离去,使我心碎?
受伤的心浸出鲜血,
如今伤口又将重被撕破?
不!不!
你是用眼睛哭泣,而我用的是心灵!
永别了!这样较好,
因为我有自己的母亲!
我又见到了保姆;但我如此坚强,她对我已形同路人。我对她不发一言,不露笑脸,甚至看也不着一眼。我不想再尝受往日的痛苦。我对她感到羞愧,是她,正是她造成我如此痛苦。家里没有人对她像我这样冷酷,母亲既惊讶又高兴。和哥与她说了几句,可我却从她面前跑开了。第二天,我听见她对站在小门口欣赏霏霏细雨的和哥说:“你小妹妹多健忘!她已把我完全忘了,不和我说话,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这多令人伤心!我想留在这里也没意思。”我恰巧在门旁的饭厅里听到了这番话。我心像刀扎,泪如泉涌。
她第二天就走了。我看见一个女仆送她到门口。她再次回头张望,长叹一声,我永远失去了她。
母亲的生日即将来临,和哥对我们说:“我们人已不小,要在母亲生日那天做寿诗,使她意外欢喜。另外,每人拿出一点积蓄给母亲买寿礼,你们看怎么样?”大家一致赞成,并动手写诗。但买什么寿礼呢?最后我们决定买梨。母亲不是挺爱吃梨的吗。生日到了,我们怀着自豪的心情将诗和梨献给她。她有点惊讶,可是笑容满面。第二天,她才对我们说:“孩子们,你们送礼给我,真是太好了,特别是诗作得相当好。但有一点我得告诉你们,祝寿绝不能送梨,因为‘梨’和分离的‘离’字同音。”我们,特别是和哥,羞得无地自容。钱我们并没损失,因为母亲又把我们的钱罐装满,甚至比以前更多了。
母亲不喜外出。每年去扬州探亲,不可避免地要去参加亲友的红白喜事,这一切对她已经够了。她也不爱见生人,不爱在别人家吃饭,尤其避免到饭馆去吃。这很好,但孩子们呢?我们就喜欢出门,去哪儿都行。和哥是诗人,杏姐生性文静,弟弟们勤奋好学,我活泼好动——我们的性格迥异,可我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出门。去公园散步,逛商店,看电影,吃饭馆,一切我们都喜欢。
但要得到这个快乐,就得进行外交谈判。我们没有勇气直接请求母亲,便派七、八岁的椿弟当谈判代表。他只能向母亲传达我们对他讲的话,并向我们转述母亲的答复。既不能有自己的意见或修改我们的话,也不能忘记了母亲的答复。
例如我们派他对母亲说,外面天气晴朗,是否到公园或其他什么地方去散散步?他到母亲屋里去了,带回来是“母亲累了”的答复。于是我们说,她可以先躺一会,然后再带我们出去。答复是,她没有时间躺,要裁衣服。我们坚持:裁剪衣服可以推到明天,这样晴朗的天气却很难得。答复是,不该老想出门。俗话说:功于勤,怠于嬉。我们恳求:如果今天出去,我们将长期不再要求出去;并保证,这次散步后要更努力学习。回答是:常常外出,便不会安心攻读。再说邻居看到我们经常出门,会怎么说呢!我们做最后挣扎:如若欣赏了美丽风光,便会做出更优美的诗句。回答是:要看车子是否有空,父亲是否用车。(我们总是在午饭后展开这种谈判,父亲在会客。)已有一线希望!我们都面露喜色,但我们深知,还没决定,别太高兴。一会儿父亲回来,他们就要商量车手的问题。
如果父亲有空闲,他差不多总是答应,然后全家出游,多么快乐啊!给谈判者的酬劳是带他同去。有时椿弟在母亲和我们之间来回跑了十几次都毫无结果。他已经跑得很累了,也不理解我们要求什么,母亲不答应什么了;脸上既看不出希望,也看不出气馁,只是机械从事。如他对我们说,再求母亲已无意义,母亲劝他别听哥哥姐姐的话,只管自己去休息时,我们便求他再试一次,只再试一次……。最后我们没能外出,他甚至也感到高兴,因为这至少结束了他的苦差。
我们在完全绝望的情况下,就派最小的弟弟去,因为母亲最疼他。但他太小,对外出毫无兴趣,他只带回来一个“不”字;母亲说今天不出去。我们再让他去,他便一去不复返了,母亲把我们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代表留下了。
假如谈判成功了,全家就去市立公园。位于尘土飞扬的市中心的天津公园并不绚丽多姿,但我们在漫长的谈判之后能到达公园,仍觉得它像个天堂。园门旁有个农业博物馆。我们先参观了博物馆,馆里死一般寂静,我们差不多是唯一的观众。从博物馆出来便进入公园。树木长得参差不齐,杂乱无章——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老有幼,有绿有黄。夕阳像把半张的巨伞高高悬盖在树顶上。花草随意生成,有大有小,有弯有直,有红有白,有紫有黄。秋天,许多游人来赏菊观鱼。
我们喜欢这里的一切,但并不欣赏,因为我们见过比这更旖旎的风光。如果母亲不太累,父亲晚上有空,我们就在公园里吃西餐,这对我们来说,就像赴节日盛宴一样。双亲心情愉快,这是散步所致,也是因为和孩子们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这是一家西餐馆,我们几乎是唯一的顾客。有多少人会在冷落的公园里吃昂贵的西餐呢?晚餐有黄油、果酱、面包、牛尾汤、炸大虾、炸猪排、炸土豆片、拌生菜(色拉)、布丁、水果和咖啡。
这样一顿精美的西餐令人难忘。由于谈判大多失败,所以这些难得的日子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们除了和父母共进中、晚餐外,其余时间见不着他们。虽然与双亲同桌吃饭,但吃饭时我们不能讲话,饭后也不讲话,父母只需要我们到场,以便证明我们健康无恙。饭后我们通常在那里呆半小时,然后就去书房。其余时间我们从不和父母在一起。
父亲对我的学习要求极严,每隔五天需向父亲禀报自己的成绩。他检查我们的写、读能力,还让我们背书。成绩差的要面对墙角罚跪半小时,成绩好的甚至可以得奖赏。我们很少罚跪,因为我们怕跪,而喜欢得奖赏,所以我们都努力争取好成绩。如果有谁被罚了,母亲便从中调停说:“等下次吧!如果这孩子下次成绩还不好,那再罚。”父亲让步了。慈爱的母亲救了我们。 '
母亲娘家久已无人来往。她的叔伯父辈都已相继谢世,堂姐妹都已在南方出嫁。母亲每年去扬州探望她们及其义弟,再去看看她父母居住过的房屋和她当姑娘时住的房间。她不仅要给双亲扫墓,还要给已去世的姐妹上坟。母亲从不同我们讲这些事;只有一次,她给我们看了她妹妹的诗,当时她的双眼有些湿润。
此外,母亲还要将女仆带回扬州,另外雇人。因为两个女仆在一年中总打架,非得把她们解雇不可。当母亲准备启程时,两个女仆已言归于好;可她们还是得走,因为母亲从不收回成命。另一方面,其中一个一、二年后或许会再随母亲回到天津,因为扬州女仆难雇。
母亲不在,屋子显得空荡荡的,日子也变得百无聊赖。我们下午的点心都由母亲分好放在她自己屋里的桌子上——每人一份点心和干果,我的一份总在中间,现在由一个可靠的女仆来分。点心不再好吃了,也不再放在母亲的桌子上:点心分得没有丝毫的爱。北方女仆冲着我们大声叫喊。她不爱我们;母亲不在家时,她还要监护我们。
女客来访,都由我那沉默寡言的杏姐接待。她比母亲更不爱说话,女宾对此也不介意,因为她们已习惯于母亲的言行。
我们在花园里散步。我不能忘记姐姐散步时的情景。杏姐身材瘦削,头颈细长,两肩下塌,头梳长辫,绕着椭圆形树林一圈又一圈地漫步。 枞树生得茂密,人无法走进去。有时我也绕林散步,但从不与姐姐一起。偶或我们迎面相遇,只见她脸色苍白,悒郁寡欢,虽然有一双大眼睛,却露出悲哀的神情。
和哥从不散步。他总躲在一间与椿弟同住的小屋里。小屋紧靠第二扇门。大门正对树林,只有客人来时才开,孩子们不能使用。第二扇门是否为孩子们开启呢?也不是。父母不愿孩子们呆在外面:如果孩子们在院子里玩,从大门跑到马路上,岂不糟糕!孩子们去书房只可穿饭厅和客厅。只有当父亲有客时——父亲时常有客——孩子们才可以出小门,进大门到书房去。
这扇高约二米,宽约八十厘米的绿色小木门已被风雨吹打得斑驳破旧了。门上有两块玻璃。这是一扇用途广泛的小门。所有的人,甚至来访的女客都从小门进出。小门通向门房、厨房、马厩和车棚。门前有几级台阶。门上探出一个遮檐。常可看见和哥站在小门口,尤其是雨天准在那里。他说雨天富有诗意,他爱雨天。雨无论大小,他总站在门口欣赏雨景。我很爱和哥,他为人风趣,谈笑风生。我常偷偷到小门去看望他,和他呆在一起。
夏日一阵雷雨之后,大地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我们的衣服也浸上了潮湿的空气。右边飘来阵阵炒菜的香味和喂马的燕麦的气味。群蛙在赛歌,一声高过一声。我问和哥,为什么青蛙雨后叫?和哥答道:“青蛙也知道痛苦,它们高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雨后孩子捉青蛙。”有一次,我鼓起勇气走下台阶,朝墙角跨出几步。那里长着几丛灌木,特别潮湿,我果真看见几只青蛙在跳。
夏天,小门前美丽如画。小门周围,藤蔓低垂,淡紫小花在争奇斗妍。和哥身着白衣站立其间。这幅图画将永远铭刻在我心间。不正是在这里,和哥向我大谈诗歌、言情小说、生与死、魔鬼与疯子、家史和他自己的痛苦吗!也就是在这里,我的心灵爆发出爱情的火花!但我不敢将爱之梦托付给我哥哥。
和哥年轻时已是一位出色的诗人。他偷偷写诗投稿,居然被发表,还得到了稿酬。因此和哥常常站在小门口等待“绿色使者”,这是他对邮差的称呼。和哥写了许多优美的爱情诗。我非常羡慕他,竭力学他的榜样。我也向报刊投稿并得到了稿酬。我写信给一个女诗人和一位作家。从住在杭州的女诗人那里得到了一把美丽的折扇;从作家那里收到了一张照片,并附有一首忧伤的诗。和哥和我交换信件看时,我们是多么高兴!
我和和哥站在小门口曾一起为失去了我们亲爱的堂姊痛哭。七伯父只有这一个女儿。她聪明美丽,惹人喜爱,也是一位诗人。她承袭了她母亲的美丽和父亲的写作才能。她常向七伯母来我家做伴,就像七伯母陪我母亲一样。她常告诉我们一些新闻。有一次,她独自来我家,她非常懂得如何与母亲叙谈。我们都非常喜欢她,就像是我们的亲姐姐一样。她偶患感冒,医治无效,第四天便去世了。年仅十七岁。一天早上,细雨不停,噩耗传来,老天与我们同哭! 和哥对我说:“才女多不永年!”
她的诗被装订成册,印发给所有家属。伯父遭此不幸,似乎精神失常。他从此沉默不语,只是叹息、作诗。他是位杰出的诗人。
他常常在傍晚到我们家来。他手拄拐杖,不停叹息,步履蹒跚。无论是奶奶还是姑姑,都无法安慰他受伤的心灵。从父亲那里也得不到任何慰藉。如此过了数年,他才渐渐复元。
有一次在小门处和哥对我说:“我发现你朝父亲的年轻客人笑,这不好。你大了怎么办?”是的,是这样。有一次,我甚至打开饭厅和客厅之间的门,以便与客人交谈。他是我父好友之子,我很喜欢他。如若和哥知道我的秘密,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我首次有了爱慕之心,爱上了一位远房表叔。我是在书房见到他的。当他来访,适值父亲有客,他只好到书房等候,与塾师聊天。父亲宾朋甚多,所以他常来书房。他一来,我就感到高兴。他年轻,英俊而文静。他是我表叔,我只能怀有敬畏之心,岂能生爱慕之情?我不敢和他说话,甚至看都不敢看一眼。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脸朝窗外,只有我到老师那里交作业时,才能看这位表叔一眼。我从心眼里爱他。有一次,他看到我的大字,倍加赞扬,并问塾师大楷是谁写的。老师告诉了他。表叔说这些字看上去不像女孩子写的。我高兴极了,因为表叔已注意到我。
有一天,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哭,老师因而打了我手心,谁也不敢安慰我。一会儿,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拍我肩膀,一个声音轻轻说:“别哭了,别哭了,这有什么关系,一切都会好的!”原来是我表叔,我所爱的表叔。他也爱我吗?他多么温柔体贴!他的声音多么和蔼可亲!这个哭泣的姑娘高兴得不能自已。
这位表叔已婚。有一次我看见了他的夫人,一点儿也不令我喜欢。数年后,他夫人去世,他又结婚。多年以后,我从巴黎回国,在一次晚宴上,发现这位表叔坐在我对面。我一如既往,仍然爱他。他可知道,坐在他对面,并在法国生活过几年的这个年轻妇女在她情窦初开,心情不快时,已将他的形象铭刻在心中。我难以向他启齿,因为他是表叔。
我还爱过一个人。一位堂兄,已故伯父的儿子,从美国归来。从美国归来?这在我家来说真是怪事。我家从不让子弟离家远走,甚至连上学校都不行。现在,一位堂兄自美国归来!这是怎么回事?和哥告诉我,这位堂兄在双亲去世后,无限悲伤,便到美国念书去了。人们差不多也不指望他回来。十年过去了,他现在又回来了。他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说中国话还是只讲英语?他来拜望我父母,父亲让我们从书房出来认识一下这位陌生的外国堂兄。他身材高大,穿着像个欧洲人,清癯白皙的脸上戴着眼镜,比我那时见过的所有欧洲人都漂亮。
堂兄根本不是外国人,但看上去也不像中国人。他成了什么人呢?美国,美国在哪里?很远,很远,据说在地底下,我们这里是白天,那里是黑夜,我们这里是黑夜,那里是白天。他为什么到那里去?为什么又回来?也许他以为小时候认识的祖父还活着。一个有上百成员的家族对从新世界回来的他来说不是一个新世界吗?他敢说什么?又不敢说什么?敢做什么?又不敢做什么?别人穿中装,他穿西服,所有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堂兄弟都已结婚,他却没有,别人认识他,他不认识别人。别人知道怎样待人接物,而他必须学习。他不会感到愉快的。他现在要开始干什么?谁知道呢?我双亲不知道。我祖父只知道:他必须与从小定亲的姑娘结婚。堂兄只知道:他不愿与这姑娘结婚。不久有人说他不能结婚,因为他信奉了一种不准结婚的宗教。有人还说,他在美国学的东西不正派,因为他是助产士。
我在祖父家又见到了他和其他堂兄弟:他西装革履、面色白净。我在心中将他与别人分开,因为他不属于那类人。我没能和他交谈,因为大家会感到惊讶,甚至他自己也会吃惊,而我确有许多事想向他打听!
此后不欠,他便去上海了。他一点也不知道,一个小堂妹已对他倾心。我暗下决心:家族中第二个留学的不应是“他”,而应该是“她”——我!我自慰道:“他是大伯的次子,我是父亲的次女,我们都是‘仲’字辈。祖父虽给我起了‘莲荃’这个名字,但我并不喜欢;我还需有第二个名字,一如我兄弟和堂兄们那样。我美国的堂兄的第二个名字叫‘仲衡’,这意味着保持平衡。所以我给自己起的第二个名字叫‘仲贞’,意思是良好的品德。自那以后,我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只是好多年后,我重新回国时,一个侄女告诉我,他还是和那个等了他十多年的姑娘结婚了。他无法抗拒家规。
小门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欢乐。父亲吩咐备车时,小马夫便从马厩牵出父亲刚买的两匹马中的一匹,与大马夫一起把马套上车。一切准备就绪,大马夫在前面就座,手握缰绳;小马夫则坐在车后的一个小位子上,有时跪下来,很艰难地帮助拉马前行。车子停在门前等候父亲。这时和哥立刻躲开,因为父亲从不许他站在小门口张望,更不许我站在门口。如有客来,便可看到客人从树旁走过,和哥就知道是谁来了。客人告辞,父亲总送他到门口,我们远远可以望到,及时跑开。
小门口声音嘈杂:一次是大马夫和小马夫吵架;一次是厨房的大师傅和他的下手拌嘴;间或有马的嘶鸣声。小门口从不安宁。幸亏父亲从未看到过我们站在小门口,否则便不会有这种乐趣,永远也没有了。
第五章
蝉来歌唱
和哥年已十七,已到学英语的时候了。当然是在家里学。父亲考过科举,中过举人,因此不愿让儿女进学校。于是请了一位英国女士任教,她每周来我家三次。杏姐年已十五,父亲也让她一起学。尽管我才十三,也要一起学。父亲说,我可以与两个弟弟以后再学;可我不愿等。和哥是我的好伙伴,昌弟、椿弟还是孩子,我不愿等这些孩子。父亲终于同意三个较大的孩子一起学。
我父亲虽然保守,但允许女儿们学英语,这得感谢我们四伯父。在这保守的大家庭中,只许遵循榜样,要想标新立异则绝无可能。我四伯让自己的孩子学英语,虽然堂姐们将来注定要出嫁,当母亲,直到当祖母,在家庭小圈子里度过一生;但四伯母把这看作是女儿们的一种豪华的消遣,因此也不反对。凡是伯母不允许的,母亲也不允许我们。例如:我买了一支笛子,当双亲外出,或我在和哥屋里玩时,我便轻轻学吹笛。母亲还是听见了,但她从来没有管过。因为诗琴书画是母亲的爱好。有一次伯母来偶然听到了几声。她走后母亲对我说:“你哪儿来的笛子?四伯母听见你吹笛子。一个正派的姑娘是不可以吹笛子的。”我只有把心爱的笛子扔掉了!
我们开始上英语课。这位考恩女士一点中文也不懂,第一次课我们就丧失了信心,我更忧心忡忡。晚上,父亲想帮助我们。但父亲年轻时只学过一点法语,他念的字母和英语完全不同。我们对他说,他无法帮助我们。那怎么办呢?和哥认为难就难在这位英国女士不能用中文讲解,必须有人来帮助我们进入这完全陌生的世界。父亲考虑了一下,从自己企业里找来一个翻译,每周来我家两次帮助我们。我们不喜欢这个翻译。他那张马脸上架着一副深色眼镜,厚唇大嘴,讲着满口我们不喜欢的天津话。通过翻译,我们逐渐懂得这位女教师所说的话,也就更不喜欢这位翻译了。有一天早晨,翻译迟到了,以胃疼来为自己辩解。我们问他是否吃过早点,他说只吃了点黄油面包。为什么?他即使懂英语,也还是个中国人。为什么他早上吃黄油面包,而不吃中国早点?真是假充时髦!
此后不久,我们便辞退了翻译。在考恩女士的帮助下,我们慢慢掌握了这种语言。她每月要进行一次考试,我的成绩总是最优。考试后,在圣诞节前,她寄给我们一样奖品。我们争着要那本精美的册子。当我们差不多决定将册子给杏姐时,和哥发现册子一角写着“奖给考第一名的人”。这样,我便荣获了奖品。双亲对我这最小的孩子总获第一甚感惊奇,他们总不能让最好的学生辍学!所以我继续学习。
在这所房子里度夏给我留下难以忘怀的回忆。在无情的酷暑来到之前,我们过了端午节。这是一个竞渡龙舟的节日,一个重大的节日(另一个是中秋节)。这一天人们要燃艾草,并将艾草灰渗入雄黄水遍洒房间的每个角落。这是根据夏初灭虫的道理一贯进行的。这种雄黄水气味极为强烈,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可我却喜欢这种气味,因为它总使我联想起这一节日。
节前几天,家人们彼此互送节礼。端午节一定要吃棕子,所以礼物中必不可少。此外,酒、水果也是礼品中常见的。这使母亲又忙起来了,并且伤透脑筋,因为这家庭实在太大,需要准备许多份礼品,式样尽量避免雷同。曾发生过这种情况,即母亲送给伯母一瓶酒,伯母将它送给了祖母,祖母又送给了堂姐,最后堂姐使它物归原主——送给了我们。我们收到那么多的酒,只好待下一个节日再回送给大家。
过节都穿绸衣,平时我们只穿布衣。母亲说过:“布衣暖,菜根香。”我们到各亲戚家去拜节。中午总有一顿节日盛宴。下午,晚辈亲属以及客人到我家向双亲拜节。直到傍晚,家里才恢复了宁静。我们聚在和哥屋里,因为这里离双亲的房间较远,我们可以大声谈笑。和哥健谈,我最爱笑。可是今天屋里却相当宁静,我们热闹得有些疲倦了。也没有什么可谈的,无非是谈些亲友琐事。一个应该结婚了,另一个想要孩子…… 谈来谈去总离不开结婚和生孩子。如果有个堂姐妹或表姐妹戴着重孝:身穿黑裙,头上戴着蓝色的花,那么我们便不能同她交谈,只是远远地观望。
楼梯上有脚步声:女仆给我们送下午点心来,是节日的点心。但我们一点不饿。要是点心由母亲从南方带来的女仆送来,她会说:“我的少爷小姐们!请吃点心。”我们很高兴,她也笑着离去。如果北方女仆送来,她便说:“这么热天关在这小屋子里,难道不热吗?这是吃的东西。”她转身走了,我们朝她背后作着鬼脸。当我们在这间斗室中玩着,像五个红娘子要脱去茧,变成另一种东西时,我少弟弟正呆在已准备喂他吃“嫩桑叶”的双亲身旁。
端午节过后,夏天已阔步来临,不久便是炎热难捱的日子。骄阳似火,人们不得不搭凉棚以遮烈日。父亲叫来棚架工,在我家西面搭起了高过房顶的架子,上面盖着可卷可放的苇席,叫做天棚。天棚遮住了天空,有的地方不得不卷起来进些阳光。屋里阴暗,但很凉爽。这是一项巨大工程,需二十个工人几天时间才能完成,到了深秋,工人们又来将苇席折掉,只留着棚架。外面烈日炎炎,石头滚烫,马路冒着热气。富人家把大桶冰镇酸梅扬放在门口让穷人饮用,我母亲也这样做了。街上行人稀少,每个人都找荫凉的地方休息。
夏天人们起得早。在我没进书房之前,蝉儿已开始歌唱。它们从一棵枞树唱到另一棵枞树,不仅自得其乐,并且还告诉大家:“夏天来了!夏天来了!”这对我来说具有特别意义:我爱夏天,我是夏天的孩子。蝉儿这样唱上一整天,直至黄昏方罢,它们大概不爱傍晚的凉爽。
蝉儿纵情歌唱,我们在书房里死背课文。只在下午我们才休息一会儿。休息时,老师和孩子一起吃西瓜。如果这一天特别热,老师就提前一两个小时下课。我坐在屋内静候夜凉来驱散炎热,然后才能外出。我从窗口看到筑路工人们。柏油气味阵阵扑来。我家门前的马路已经修了一段时间。每天一早,两台蒸气轧路机从车房开出,一台停在我们这条街上,另一台开往别处。傍晚,它们又一起开回车房。它们像一对姐妹,形影相随。我常仔细观察它们。
夏日天长,被烈日赶跑的小贩傍晚又陆续回来大声叫卖各式货物。母亲对西瓜贩子特别感兴趣,一次十几、二十个的买。她对布贩当然也有兴趣,虽然衣料已塞满几大橱。布贩从不叫卖,只是用玩具似的小鼓摇动。听到小鼓声,人们就知道卖布的来了。女仆把布匹拿回来给母亲看,要许多时间才决定购买与否,差不多每次都能成交。有个南方小贩带来自己家乡的土产:笋干、小核桃、甘菊茶叶、扇子等。他说的话难懂,但母亲欣赏他的货物。
小贩喜欢和大户人家做交易。如果你向一个小贩买过一次东西——即便是一些零星物品——那么他便会天天在同一时刻来叫卖。如果是西瓜小贩和布贩,便无须为他担心,因为母亲总会叫住他。如果是南方小贩,我们便替他担心,因为谁会每天去买笋干、小核桃和茶叶。他不停地吆喝,最后不得不挑起沉重的担子怏怏离去。我们对他深表同情。和哥为了安慰他,有时偷偷出去买些零星物品。但几天后,又来了另一个南方小贩,他可能得知我们会买点物品。但我们不可能照顾所有南方小贩,所以他们只好一个个不停地从我家门口走过。
晚饭后才能到花园里吸些新鲜空气,空气仍然燠热。枞树虽绿叶扶疏,但显得无精打采。是由于无情的暑热,还是由于蝉儿的歌唱?一只蝉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一只蝉飞了下来,在地上爬上几步;一只有时也唱上几句,但那兴高采烈的大合唱已声息全无。花叶都发蔫,花匠忙着给它们浇水,使其恢复生机。
晚饭后一向呆在屋里的母亲也来到花园。大门洞开,全家人都出来了。母亲喜爱菜园,因此她让人在花园一角种了点菜蔬。它与我们武汉的菜园迥然不同。她拿着大蒲扇独自一人绕着树林慢慢散步,我们跟在她后面沉默不语。父亲在家时便陪她散步。
最后的炎热已逐渐退去,夏天就要结束。枞树颜色越来越黑。当夜凉降下时,我们回到仍然燥热的屋子里。我们先在母亲房中呆上一会。她不让开灯,怕蚊子飞进来。如若外面没有月光,我们便摸黑而坐。对面房东太太的窗子灯火通明,可以看到一桌麻将,还有几个女人在进进出出。房东太太有一次也来邀母亲,但母亲不会,也反对打麻将。她也不愿和生人建立关系。我们爱看那陌生房间,爱看那里发生的事情,但母亲不许我们看。
回到房间后,我毫无睡意。我靠在窗前,遥望宁静的街道。右边远远座落着一所雄伟壮丽的房子。一个仆人告诉我,这是一所福屋,它会给主人带来幸福,因为半夜里有时可以看到红灯笼在屋前跳舞。我想看红灯笼跳舞,却从没看到过。我希望红灯笼在我家屋前跳舞,更希望在我窗前跳舞。
我终于上床,尽管有蚊帐,还是展开了灭蚊战斗。只有当蚊子吃饱,安静地停在蚊帐上,才能安睡片刻。不久旭日东升,炎帝又把他的火毯罩住天津,蝉儿又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又放开了歌喉。
我的生日总是在大热天。我不能想象一个夏天和我的生日没有蝉歌唱。过生日时,我们无需上课。就像我生病一样,独自呆在屋里。如若父亲早上十点钟在楼梯上看见了我,会感到惊讶,我得提醒他,是我过生日。我要向祖宗的灵位焚香叩头,还要向双亲叩头,以感谢双亲赋予我生命。没有人会向过生日的孩子表示祝贺。午饭吃象征长寿的面条。我整日呆在屋里听蝉歌唱。我在想我生日之花——荷花。但荷花在哪里?武汉的美丽荷花已永远消失。我想起自己童年便难过非常。我现在年已十三,已成了一位“小姐”。
母亲总说我举止失当。我说得太多,笑得太响,走得太快;我的脸太圆,身体太壮。这对一个美女来讲实属失当。有一次,母亲对我说,姑娘有猫儿秀和狗儿秀之别;具有狗儿秀的姑娘生下时很美,但越长越丑;有猫儿秀的姑娘开始时不美,却越长越美。我大概是猫儿秀吧!母亲不喜欢我的好动的性格,越来越限制我与男人的接触,不让我和他们说话。有一次,一个男仆捏了一下我的手臂,吓了我一跳。我又羞又恼,但又不能将这事告诉母亲。
我独自一人呆在屋里。我必须一人呆在屋里,因为我过生日。蝉儿在飞来飞去,在扯着脖子没完没了地唱啊唱。我一点也没有因过生日而感到高兴;更没有为已成了一个大姑娘而感到自豪。母亲不喜欢姑娘,认为做女人是种耻辱,生为女人只有受苦……。我只盼望白天赶紧结束,好同兄弟姐姐一起到花园里去。
七月初七之夜是女孩之夜。杏姐和我要向天上的织女上供乞巧,以求她保佑我们心灵手巧。母亲说,姑娘必须会织布,会女红。
晚饭后,在阳台上放一张供桌。母亲按照风俗在东桌上放些女人所用的梳妆用品:如天上织女可用来好好装扮自己的镜子、木梳、脂粉、花朵,此外还有剪子、针线和女红的各种用具,以及糕点、水果,当然还有香烛。我也得向织女星焚香叩头,还要在月光下——如果阴天,就在香烛的微光下纫针,就像自古以来中国所有的小姑娘,从公主到牧羊女所做的那样。
母亲说,这天夜里,织女要过天河去会牛郎。无数喜鹊要在天河上搭一座鹊桥。又指着银河说:银河就是天河。河东面是织女星;河西面是牛郎星。牛郎织女相亲相爱,但每年只许他们在七月初七之夜相会一次。这天夜里通常要下一场雨:这是织女的泪水。
八月天气闷热,母亲说,秋初的炎热比夏天更厉害,人们称之为“秋老虎”。这时蝉儿不唱歌了,但有一种叫“秋凉”的蝉仍然独唱,而不是合唱。它们唱起来像是说“秋凉!秋凉!”
秋天来了。它带来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是月亮的节日,晚上要供月。这一天月亮特别圆,分外亮。到处在卖像月亮一样圆的月饼,并作为礼物相互馈送。
塾师以月亮为题要我们作诗。全家欢乐地坐在外面赏月。
漫长的夏日,蝉儿歌唱的日子消逝了。秋风乍起,蟋蟀又在晚上开始轻声歌唱,引起了人们的感伤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