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父亲周叔弢和袁寒云(克文)交往颇密,但我没有见过他。文献所载袁的生年不一。他大约与我父亲同岁,或大一两岁。据载他是于1930年去世的,而我出生在1928年,所以即使他见过我,我也不会有印象。当时我家住在天津英租界58号路泰华里,袁寒云则住在马路对面的两宜里,直至他去世。我虽然从书报上知道许多袁寒云的逸事,却不太知道父亲和袁来往的情况。我只知道父亲所印《鱼玄机诗》是袁的收藏。又知道袁去世后父亲出资印了《寒云手写所藏宋本提要二十九种》作为纪念。袁的书法有他独特的风格,而我对这种风格的认识却不是从袁本人的手迹开始的,是从巢章甫先生的书体了解到的。巢章甫先生是张大千弟子,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常来我家,常送给我父亲一些书或小拓片等,多有题款。有时送给我些拓片,也有题款。我看到巢的字很多,那种独特字体给我印象颇深。父亲告诉我说巢章甫的字是学袁寒云的,我才有个印象袁寒云的字是什么样。自那时起过了三四十年以后我才见到袁寒云手书的扇面。觉得巢写字学袁寒云学得很像,也未仔细比较。这次在书箱里发现一本袁寒云字体抄本《寒云诗》,没有题记、署名等。看来,大概是巢章甫的字了。
但是,这只是站在书库中匆忙的设想,若要严肃地鉴定,还须把袁、巢的字仔细对比之后再定。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巢章甫写起来比袁寒云还要袁寒云,这是常有的事。为了学一个人的字,处处不忘显示其特点,其结果就是过分夸张,而本人写起来倒不一定。袁寒云在天津时期,和我父亲来往颇密,给我父亲写了一些扇面和对联。上世纪“文革”之后,袁寒云之子、美籍物理学家袁家骝教授请叶笃义先生找我父亲,希望能得到一些他父亲的手迹。父亲告诉我:“我给他找了几把扇子。”袁写的扇子父亲最后自己只留下一把。这把折扇很有意思,一面是袁用他那字体写的小楷,另一面是袁的夫人刘梅真女士写的小楷。内容是什么不记得了。刘的字非常工整,但字体却是像印刷的宋体字。上款都是称我父亲为“叔弢三兄”,这是客气的称呼。我曾祖父周馥的女儿嫁给袁寒云的八弟袁克轸,所以袁寒云要比我父亲长一辈。我未见到父亲写给袁的东西,故未见到直接的称呼,想一定是按辈分称呼的。至少,我见到父亲写给王贵忱先生的书信中称袁为“寒云二丈”。尽管差不了一两岁,但按辈分就是“丈”。这把夫妇合写给我父亲的折扇颇为难得,弥足珍贵。但是这把扇子后来归了我在美国的哥哥杲良。他没有子女,杲良去世以后一年,嫂嫂也去世了,这把扇子就不知所终了,但愿能落入识者之手,不致毁掉。关于袁的字体,老实说,我不喜欢。我还见到他给我父亲写的一副对联,隶书,难看得很,像是不会写字的人涂抹的。我总以为袁是个风流才子,不去下功夫习字,写字只是率性而为之作。谁知这次来天津看书,对袁又有了新认识。我在书箱中发现了一副袁写给我父亲的对联(图一)。这副对联是用篆书写的,非常工整。书体属于所谓铁线篆,即是按秦始皇诸刻石的写法,不掺杂自邓石如以来的用笔。这种写法虽然简单,但能把字摆布匀称亦不容易。袁这副对联写得非常好、非常美,有一种朴实的气派。于是我知道,袁若下功夫写些东西,不是写不出,是不为也。附带再说一下题款、称呼。在这幅对联上,上款写:“叔弢三弟两教”,下联写:“大方叙语,克文书。” 这批书中还有一部民国八年二月袁寒云夫人刘梅真女士影抄宋本《李丞相诗集》,亦弥足珍贵。
在书箱中看到一部方地山所书的册页。签题为:“苕雅賸藁 无隅为叔弢题”。其内容全抄词人郑文焯把自己所作几首词写赠方地山的一个册页。那册页就题“苕雅賸藁”,故方连标题也是照抄。方地山是照原样为我父亲抄录下来的,而且连题款和署名都一律照抄,如“地山先生属写词藁,因录旧制苕雅集中十数解,聊答赏音。年来衰疾,无复继歌已。 樵风野老记”(图二)等也照抄不误。后面有我父亲的校跋以及方地山更正他自己抄错之处。有趣的是,郑手书送给方的原册页也在书箱里。为什么这一册也到我父亲处,其间故事就无法知道了。若没有我父亲的跋语,若没有郑文焯自己写的一册对照,真会令人摸不着头脑。会想:方地山怎么会替郑文焯抄写并代题款赠自己的词册?
方地山先生名尔谦,字地山,又字无隅,号大方。1872年生,1936年去世。我见到他的题字多署“大方”,有时也有署“无隅”的。他的弟弟方尔咸,字泽山,也是有学问、有才气的,到过北方,但停留时间不长,主要在扬州。方地山和劳笃文两位是我父亲最密切的朋友了。在我很小的时候,见方地山先生在我父亲的书房里走来走去,边走边谈,头发散垂过耳,大说大笑,狂态逼人。先生善诗词、联语,人称“联圣”,长兄一良曾集《大方联语辑存》,发表于《文献》2001年1月第1期。先生为我父亲书写对联、扇面颇多,往往附赘数语,益见交情亲切,不拘形迹。前面所引先生盛赞我父亲所作词,即是在扇面上书写我父亲的词和方本人的诗之后写的几句话。又如,先生书“松雪经书普门品,遗山诗纪泰和年”之后注云:“诗锺馀兴,戏拈‘普’、‘泰’二字为偶语,写博叔弢三弟一笑。髣兮髴兮,若有人兮,吾侪寄兴,不过有意无意之间耳。丙寅春三月、大方。” 又在“我辈一欢岂易得,世间万事俱可怜”一联之后题:“叔弢三弟属书。韩陵阳诗:‘吾曹一欢岂易得,世间百岁俱可怜。’劳笃文尝欲书此句为联,叔弢转语我。经岁经年,乃误作‘我辈’、‘万事’,殊失本意。” 他曾写一联给我父亲:“书学蝯叟中年字,时得荛翁未见书。”上联是因我父亲在二三十岁间书法曾学何子贞。何子贞号蝯叟,中年写的字最好,故言。下联讲我父亲收藏善本书。荛翁指清代著名藏书家黄丕烈,荛圃其字也。大方先生最为传诵一时的是送我父亲三十岁生日的贺联:“生日似荷花,六月杯盘盛瓜果;宗风接荛圃,三郎沉醉在图书。”旧日相传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荷花生日,而我父亲生日在农历六月十三日。下联借用宋人咏唐玄宗“三郎沉醉打球回”句,我父亲也排行第三。这副对联方地山先生写在朱红色的洒金笺上,非常漂亮。这副对联当时在亲友之间颇引起轰动。父亲三十岁时,我在美国的哥哥杲良不足两岁,而当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回国探亲时,已时过六十多年了,他还记得这副对联传诵一时的事情。
上述之外,在我家曾有四张美人砖拓片,最近看到有文献说是宋砖。上有方药雨(若)的图章,猜想砖或原是他的收藏。我父亲把这四张拓片裱成四条屏。每条上方地山都有题字,颇见风趣。这四幅的内容分别是:簪花、洗碗、温酒、烹鱼。题簪花:“自整花冠懒下堂,几回对镜照新妆。画图埋没无题咏,谁识古之张忆娘。叔弢一笑,大方。” 题洗碗为:“有客有客未来,纤手左抹右揩。遥想龙团分剖,炉铛竹里安排。叔弢属,大方。”题温酒:“当垆髣髴学文君,清酒盈壶着意温。女手纤纤时拨火,未知醉倒是何人。叔弢大笑之,大方。” 题烹鱼:“洁尔刀俎,复溉尔釜。中馈之主,为谁辛苦。举刀剖鱼,应无素书。倘有斗酒,与尔谋诸。叔弢三弟属题,大方。”(图三) 方地山先生起初是和我梅泉大伯父交往的。梅泉伯父生于1878年,和方的年龄接近。两人都大我父亲十多岁。有一次父亲对我说,当初在扬州大伯父和方地山来往时,父亲还是坐在大门坎上玩的小孩。
对于方地山、劳笃文这样我父亲亲密的朋友,他们来时,晚辈、小孩子是不回避的。至少最大的三位哥哥当时是这样(我六岁左右能见到大方,也是站在那里没有避开的缘故)。方地山等来谈天,所谈多很有意思的事。几位哥哥听到不少,可惜已无法收集了。二哥珏良就听到方谈起过,当年敦煌八千卷藏经运到北京时,他和李盛铎等是如何连夜开箱偷盗的。
王贵忱先生收得一部《寒云泉简钞》,我父亲题了一段文字,现抄录于下:
大方先生、寒云二丈,余时与往还。寒云居沪久,藏泉随手散去,余未得见。大方先生则过从甚密,藏泉束之腰间,每见必取出,相与摩挲,昂首高谈,狂态逼人。书中所言,如四画大观、端平、咸平、大绍定、崇庆、招纳信宝、天兴宝会,皆余所习见者,至今犹记忆犹新。惜大方逝世时,余适不在天津。归来,其藏泉已不可踪迹,是为憾事。……